第四部分(第2/12页)

等他们终于在午夜冻得像冰人一般回到家,一惊一乍的布丽奇特开门就说:“噢,不,我还以为是大夫呢,瞧这闹的。”看起来,他的第三个孩子已经踏上了降临人世的旅程。她的旅程,他低头看着手中这一小团蜷缩的肉体,高兴地想道。休很喜欢孩子。

“我们拿她怎么办?”希尔维心烦意乱地说,“总不至于生在我家吧?”

“我们家。”

“她必须送走。”

“孩子也是我们家族的一员。”休说,“它体内流着与我的孩子体内一样的血。”

“我们的孩子。”

“我们就说这孩子是从亲眷那里过继来的。”休说,“父母双亡。谁也不会怀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

孩子终究出生在了狐狸角。是个男孩。希尔维一见婴儿的面,就不很愿意送人了。“多叫人欢喜的小东西。”她说。希尔维觉得所有婴儿都叫人欢喜。

伊兹在孕期的后半段,一直在狐狸角禁足,最多不能走出花园去。她说自己仿佛囚犯,“就像《基督山伯爵》”。婴儿一降生她就塞给了别人,貌似对他再也没有兴趣,仿佛整件事——怀孕、监禁——是他们强加于她的苦差事,而现在钱货两讫,她自由了。她躺在床上,由布丽奇特怨声载道地伺候了两周,就被送上火车,去往汉普斯泰德,又从那里被打发到洛桑的一所家政学校。

休是对的。谁也没有对这突然多出来的孩子的来历表示怀疑。格洛弗太太和布丽奇特都发誓不将秘密张扬出去,各自为此得了一些钱,虽然希尔维并不知道。费洛维大夫本着职业操守,大概也会自动守口如瓶。

“罗兰,”希尔维说,“这个名字我一直挺喜欢。在《罗兰之歌》中他是个骑士。”

“最后八成死在战场上了吧?”休说。

“多数骑士死于战场,不是吗?”

银色的小野兔,在她眼前转动着,璀璨晶莹的光颤抖着。山毛榉树上,叶子舞蹈着。花园里无须她帮手,繁花各自抽蕊、绽放、结果。摇啊摇,宝宝,希尔维唱着。摇篮和宝宝,统统摔着。厄苏拉不为这句唱词而胆怯,与罗兰一起,开始了她短暂却又英勇顽强的一生。

罗兰是个天性可人的孩子,希尔维花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他“脑子似乎有些不济事”,有次休从银行累了一天回到家,她便这样对他说了。休知道自己无谓与希尔维探讨什么财政问题,但有时他希望从银行回到家所面对的是一个喜欢看财务报表、资产负债表、对茶叶价格的增长和羊毛市场的动荡感兴趣的女人,一个按自己的意思“塑造”出来的女人,而不是现实中这个美丽、聪敏、常与自己对着干的女人。

他躲进密室,坐在书桌前,倒了一大杯威士忌,点了一小支雪茄,本想享受享受清静。枉费工夫:希尔维龙卷风一样刮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像个上银行贷款的客户,说:“我发觉伊兹的孩子好像是傻子。”截至那一刻前,希尔维还都一直叫他罗兰,现在发生了重大缺陷,他又再一次成了伊兹的孩子。

休起先不以为然,但时间一久,罗兰与其他同龄孩子的差距就拉开了。他学习速度缓慢,且似乎没有正常儿童天生对外部世界的好奇。如果把他放在火炉前的地毯上,在他旁边放上布页书和积木,过半小时再看,他却怔怔地坐着,或是望着炉火(小心隔离,不会伤到孩子),或是望着坐在身边理毛的大猫昆妮(未加隔离,而且很是凶残)。罗兰能够胜任简单的跑腿活,且很愿意替托德家的女眷们跑来跑去拿东西。布丽奇特,甚至格洛弗太太这样的大人都舍得让他跑腿,上储食间里拿袋糖,从大陶罐里拿把木勺什么的。看来要罗兰有朝一日也去休的母校上学是不可能了,不知为何,休为此反而更喜欢上了这个男孩。

“也许我们应该给他弄条狗。”他建议道,“养狗对男孩子有百利而无一害。”于是,宝森来了,宝森是只大狗,喜爱人前人后地跟随保护,大家很快发现他这个特点,便给他派了更重要的用场。

至少男孩很沉得住气,休心想,不像他那个风风火火的母亲,也比他自己成天打架的长子长女要好。厄苏拉,当然,与所有人都不同。她相当警觉,仿佛要用她那两只酷似他的绿眼睛将整个世界吸进去。有时这令人看了发怵。

文登先生面海支着画架。他对目前画成的蓝、绿、白——和土咖啡色——的康沃尔海滩很是满意。几个在沙滩上散步的路人驻足观赏未完成的画。他期待着褒奖,但褒奖没有来。

海天之间有几艘小帆船,文登先生想,它们也许正在比赛。他在自己画上的天际线处添上一抹瓷白,后退几步欣赏着成果。文登先生看出了帆船,路人也许只看见一坨坨白颜料。再在沙滩上加些人物,就能与白帆遥相辉映,他想。就画那两个正在努力搭沙堡的小女孩吧。他一边凝视画布,一边咬着笔杆,心想,怎样才能画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