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第3/12页)

建造沙堡是厄苏拉的主意。她对帕米拉说,她们应该合力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沙堡来。她对古堡的描述极为生动——护城河什么样,炮楼什么样,城墙什么样——说得帕米拉眼前不禁浮现出中世纪妇女裹着头巾挥别骑士的场景,骑士胯下的铁骑正铮铮踏过吊桥(她们准备找一条碎木来充当这个东西)。虽然工程尚处雏形阶段,两人已经在全力以赴,挖了两圈护城河,只待涨潮时由海水灌满,来保护城中头裹长巾的妇女不受外敌(比如迟早要来搞破坏的莫里斯)的侵害。她们忠诚的小跟班罗兰被派遣到海边去找装饰用的鹅卵石和顶顶重要的吊桥。

与她们距离很远的地方,希尔维和布丽奇特正沉浸在各自阅读的小说里,新生儿爱德华——泰迪——睡在近旁遮阳伞阴凉中的一块毯子上。莫里斯在海滩另一头的岩滩中挖泥巴。他与当地一些野孩子交了朋友,常与他们一起游泳攀岩。对当时的莫里斯来说,人就是人,他还没有学会用口音标准和社会阶层去衡量他们的价值。

莫里斯这个人极为皮实,谁也不为他担心,尤其他母亲更是几乎任其生死。

可怜的宝森被托给了柯尔家照顾。

依照古来搭建沙堡的习惯,从护城河里挖出的沙子,全部被堆在了护城河的中心,作为堡垒的建材。两个小姑娘挖了半天,又热又黏糊,都停下手来,退后几步审视着护城河中的不成形的沙堆。帕米拉对建造炮楼和城墙是否可行更为怀疑了,蒙长巾的女人更是仿佛痴人说梦。这堆沙让厄苏拉想起了什么,可究竟是什么呢?似乎是某个熟悉的东西,但是云遮雾罩,难以辨清,仿佛脑中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常有这样的感受,仿佛有人将躲在意识深处的记忆拖了出来。她以为每个人应该都是这样的。

接着,这种感受被恐惧取代了,颤栗一闪而逝,恍惚间似乎雷暴滚滚,海雾向沙滩弥漫过来。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匿着危险:云、浪、远天的帆船、作画的男人。她立即往希尔维的方向跑去,要把这恐惧带到她面前,让她来安慰自己。

希尔维觉得厄苏拉这孩子很古怪,成天杞人忧天,总拿性命攸关的问题去问她——房子着火怎么办?火车撞车怎么办?发大水了怎么办?还不能不回答,必须给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才能安抚这种焦虑(怎么想起问这个,亲爱的?我们可以把东西都收拾起来,爬到屋顶上等水退啊)。

与此同时,帕米拉重新开始恪尽职守地挖起护城河。文登先生则为了描绘帕米拉的遮阳帽而全神贯注地近距离作着画。两个女孩选在了画面正中的位置来搭沙堡,这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巧合。他暗自准备将这幅画命名为《挖掘的人》,或者《挖沙的人》。

希尔维读《特派员》读得睡了过去,突然被吵醒,很不高兴。“怎么了?”她说。她瞥了一眼海滩,望见了正在勉力挖沙的帕米拉。远处传来的喧哗与叫喊说明了莫里斯的位置。

“罗兰呢?”她问。

“罗兰?”厄苏拉说着,环顾四周,寻找她们任劳任怨的小奴隶,但是哪儿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在找吊桥。”希尔维已站起了身,焦急地巡视起海岸线。

“找什么?”

“吊桥。”厄苏拉重复道。

<p>他们推测罗兰必定在海里看到一小片浮木,便乖乖地蹚水去拿了。他还不懂什么是危险,当然也还不会游泳。如果宝森在,定会毫不顾虑危险,在浪中狗刨而去,将罗兰拽回来。宝森不在,阿奇博尔德·文登先生,伯明翰业余水彩画爱好者——地方报纸如是说——便试图见义勇为,救下孩子(与【引文】家人一起度假的四岁儿童罗兰)。文登先生扔下画笔,向海里游去,将孩子救上了岸,然而,呜呼,已于事无补。这则报道被他仔细剪下保存,以便展示给伯明翰的父老。在短短三英寸见长的豆腐块文章中,文登先生同时以英雄和艺术家的身份出现。他想象自己谦逊地说:“哪里哪里,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实这也的确不算什么,因为孩子并没能救活。

厄苏拉眼看着文登先生蹚水上岸,怀里抱着罗兰软绵绵的小身体。帕米拉和厄苏拉本以为正在退潮,谁知海水涨起来了,很快灌满了护城河,拍打着即将被冲垮的沙堆。一个不知是谁的圆环乘着清风滚过沙滩。当一大帮各式各样的陌生人忙着急救罗兰时,厄苏拉将视线久久地投向大海。帕米拉走来站在她身边,两人随即牵起了手。浪潮进犯,舔着两人的脚丫。要是没想到搭沙堡就好了,厄苏拉想。虽然这主意原来显得那么好。

“我为您的儿子感到遗憾,托德太太,夫人。”乔治·格洛弗喃喃地说,作势举了举不存在的帽子。希尔维正在前往观看田间丰收的路上。大家必须从沉闷的悲痛中摆脱出来,她说。罗兰溺水后,整个夏天自然都消沉了下来。罗兰死后似乎比活着时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