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大江大海一箱啤酒(第2/4页)

  然后我看见卢大海双手插兜走进凉亭来了,路灯给他投下了一个威武至极的影子。他走到近前,用坚如钢铁的食指在那孩子脑门上戳了几下,用一种特有的很难模仿的口气说话。“我们楼的孩子,”他说,“你们这些×崽子给我离远点。”那种口气是这样的:上下门牙在说话时尽量不分开,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在牙齿间摩擦震动成浑身是刺的样子才蹦出来,听上去冷极了。那一刻我觉得卢大海是好人。

  接着他又说:“有钱吗?”两个×崽子便乖乖掏出一把零钱来,还贡献出半盒烟和一个打火机。卢大海每人赏了一个没什么声音但看起来很疼的耳光,然后用很快很低的声音说:“滚蛋!”这两个字是这样说的:“滚”字发音很不完整,且轻,快,一下就滑到了“蛋”字上;“蛋”的发音则极重,发自丹田,掷地有声,说之前不知为何还要咬一下舌尖。这样说这个词时,仿佛他只说了个蛋字。我整理整理衣襟,对他一竖大拇指:“真是好狗护三邻——”话音未落,他就生气地大叫:“滚蛋!”声音高了十倍,我赶紧就滚蛋了。其实我话还没说完,后面是:好汉护三村。

此时我又觉得卢大海果然还是坏人。

  好人和坏人,实在很难划一条清楚的界限。有的人做这件事时是善的,做那件事时是恶的。有时是立场问题,你觉得是善的,我觉得是恶的。有时你判断一个人善或恶,但这种善或恶却有瑕疵,例如一位大慈善家实际上是恋童癖,一个强奸惯犯从火场里救了十几个人,很难说到底谁是谁的瑕疵。如果尝试用简单的善或恶去定义一个人,就会陷入幼年的我所遇到的困境。而一旦接受了同一个人可善可恶这个想法,心里就轻松多了,因为自己也是这种货色。我开悟这一点相当晚——是在2008年看《撞车》的时候才想明白的。《撞车》里有个黑人演员,实际上是个歌手,名叫卢达•克里斯,我看的时候呵呵笑着心想:这哥们儿可能是卢大江卢大海他们家外国老三;就在此时,我才想起了这俩人,因为当时距离他们惹下塌天大祸已经三年了。

  关于他们惹祸的传闻中另一个出入极大的变量就是当晚他们喝的酒。有人说是喝白酒,喝了四瓶二锅头;有人说是喝啤酒,一个人喝了六瓶。开什么玩笑,这些量还不够卢大江一个人解渴的。我为了求证这件事,或者说是打着求证这件事的招牌,去找卢家的老父亲聊了一次天。

这老头如今已经七十多了,耳朵不好,说话很费劲。他喜欢抽烟,还是烟袋,烟味儿非常之冲。老太太不让在家抽,就在楼道里抽,我们就是在楼道里聊的。我闻了一个钟头的二手烟,将来我要是得了肺癌,肯定得找卢家算账。

  事发当晚,两人喝的确实是啤酒,喝了一箱。有关一箱啤酒的事,很多街坊聊天时都叹道:“一箱啤酒对那两个人算个屁?派出所真是太没有见识了。”他们这么说是因为,录口供时,警察听罢“一箱啤酒”,拍桌大怒:“严肃点!”卢大江说:“没吹牛×,真是一箱,不信咱喝一回。”卢大海说:“就一箱而已,也值得吹牛×吗?”这是后来两个人分别跟老头说过的,老头看两个儿子喝了半辈子酒,应该没必要替他们吹。喝啤酒的事就是这样的。此外,两人都十分清醒,没有喝多,证据是他们动手打人之前还结了账。对这一点我非常吃惊,因为在我见过的各种大小阵仗里,都是说两句场面话,或不说,就直接开打,还真没见过有时间淡定地交钱带找钱的。我这么一问,老头在台阶上一磕烟袋锅子,笑道:“你听他们放屁哪!根本就不是在大排档打的!”  这老爷子很爱笑,好像没什么烦心事,又好像烦心事太多懒得烦了,干脆笑笑作罢。以下内容,是他一边磕烟袋锅子,一边用各种方式笑着讲的。

  那个夏天的晚上,卢大江和卢大海在小区门口的大排档要了一箱啤酒,也不怎么说话,就频频举杯。

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开心。这世上像他们这样亲哥儿俩跑出来喝酒的实在太少了,喝酒都是跟哥们儿朋友喝,可是哥们儿朋友没有人是对手。江湖太寂寞,两人只能抱团取暖。偶尔聊上一两句,内容不外乎如此:“那天我把×××打了。”“哦,是吗?我也一直想打丫的。”  正喝着,一阵笃笃声响,卢大江回头一看,来了个要饭的老太太。该老太太十分之整洁,穿的不是要饭制服,而是一件大背心,一条灯笼裤,都不很脏,也没有补丁。老太太头发整齐,脸和手上都没有泥,连指甲缝都很干净,用卢大江的话说“比我都他妈干净”。但是她一见面就颤巍巍地伸出手来,用极小的声音说:“给……给口吃的吧。”  卢大江交代说,当时他笑了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事后非常后悔。老太太脸一红,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向卢大海,大概以为他浓眉大眼的会善良一点。殊不知卢大海眼睛虽大,眼仁儿却小,这种人都是恶煞,譬如钟馗。卢大海开口就问:“你是头天要饭吗?你这身行头不行啊!”然后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老太太呆在当场,双手还保持着捧水的姿势。呆了一会儿,她低下头,缓慢地转身,跛着一只脚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