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
中国文字中最无法下界说的,莫过于「骂」,骂本来的意义应该是一种侮辱,你阁下骂了柏杨先生一顿,我准跳高。而柏杨先生骂了你阁下一顿,你也不会放过我,准回敬曰:「干你娘」。不特此也,三国时,诸葛亮先生在两军阵前,碰见王朗先生,几句「皓首匹夫,苍髯老贼」,王朗先生一听,大叫一声,活活撞死马下,这真是恒古之大骂。不过,骂之为物,用之于廉耻未泯的朋友,其效尚宏,这年头王朗先生者流不多,多的是正人君子和道貌岸然。诸葛亮先生如困生到现在,骂了半天,别人无事,照样嘻嘻笑而笑嘻嘻,他自己死怕反而会大叫一声,活活撞死马下也。
主要的是,「骂」一入官场,其意义即大变特变。柏杨先生在官崽大学堂担任教习,教的就是「挨骂学」,对此有精辟的阐扬,有志之士,可往旁听。夫「挨骂为升官之本」,有些人想挨骂还不可得。盖你收了红包的结果,如果不是挨骂,而是法律裁判,就一切都完了蛋矣。我们家乡有句俗话曰:「打是亲,骂是恩」,指父母对子女而,言而能给你官做的人就是父母,被人给官做的就是儿子孙子重孙子。君读明史,读到明末种种镜头,一定拍案叫绝。魏忠贤先生不过一个被阉割了的地痞,可是因他可以给人官做,中央文武百官以及地方文武百官,几乎全都拜在他的脚下当乾儿子乾孙子乾从孙子,挤不到子孙圈里的官,便如丧考妣,以头碰墙,恨不得吃两斤巴松。既有如此跳圈之狂热,则像二「章」先生那种操操他的妈,或罚罚他的跪,不但不是侮辱,简直是一种异数。有些人在子孙圈之外徘徊流涕,想自己的妈被操,想跪上一年半载,还没有人肯下手哩。
时代进步,骂也跟着进步,操妈罚跪的时代已经过去,内容遂变得十分复杂。有那么一天,我在街上过见一个场面,两位都是从小汔车里钻出来的人物,无眼镜的问曰:「老板叫你去干啥?」戴眼镜的答曰:「挨了一顿骂,惨啦,惨啦。」我当时就告老妻曰:「记住那家伙,他马上就要升官。」老妻不信曰:「挨骂的人还能升官?你真老糊涂。」愚妇之见,真是可叹。果然,前天翻报,升官图中有他的玉照。
盖挨骂学的精华全在于,此那就是说,老板大人呀,请瞧请瞧,你操我妈也,罚我跪也好,我仍然狂热的爱你忠,你不给我官做,你狗崽的还有天良乎?而老板大人也是如此想法,我操他妈,罚他跪,他都不变,安全可靠,莫此为甚,我不给官,给王八蛋官乎。壮哉,一到末世,就安第一。古书上可惜没有写出顶撞李鸿章先生那位知府的姓名,否则我敢打包票,他准没有前途。想当官的朋友必须把握此项秘诀,第一步是先往子圈里跳,第二步是取得挨骂格,第叁步是使老板自觉他是黄天霸,第四步是「挨骂学」、「买西瓜学」、「难得糊涂学」、「一脸忠贞学」出笼。包管你明天就坐在大辨公桌之,向周弃子先生埋怨曰:「这局长真不是人干的。」你敢跟我赌一块钱哉?
一个人甘心当奴才,甘心被骂,是他真的「忠贞在此,诸神退位」乎?当然也有一种祖传的奴才胚,以当奴才为荣的,不过恐怕是大多数都另有天地。不管你怎么整我,只要能给我官做,我就兴兴头头,前仰后合。于是,所有的看家本领,就在这种情势下,五光十色,大批出击。有些人一看小官崽大衣而车门,就大叫不得了啦,不知道在暗室之中,小电影的节目还更为精彩,这是时代的需要,无可奈何者也。有一个问题在焉,有心的人不妨四打听,在中国历史书上,几乎到都有责备别人「忘恩负义」的宣言,不外是某人焉,原来没饭吃,要不是我拉他一把,早饿死啦,可是他忘恩负义,骂他两句竟不肯接受,某人焉,原来当课的,我连升他八级,教他当处长,可是他忘恩负,竟不跳楼。呜呼,只要随便走走,所碰见的,简直全是这种有于人的人,而所感叹的,又无不是别人如何如何的忘恩负义。人听啦,好像中华民族忘恩负义的风气特盛,真是毛骨悚然。
幸而事实上颇有研究馀地,人是有权力欲的,罗素先生有一本巨「权力论」,认为权力是人类进化的动力,和唯物论,唯心论,鼎立而成为第叁种学说。所以人们对权力的来源,无不诚惶诚恐。该来源如果是选民,则他忠选民。该来源如果是君主,则他忠君主。该来源如果是柏杨生,他忠柏杨先生。该来源如果是官崽二抓牌,则他效忠官崽二抓牌。这里面最大的分野是,效忠于选民,他可以维持他人性的尊严。如果效忠于杨先生,我既操他妈又罚他跪,必要时还要他闻屁尝粪,他的自尊心恐怕很难维持。一个没有自尊心的人,要想他像一个有自尊心的人一样,倔强不变,可乎?在另一方面,使人最大的困惑是,明明用的是奴才,却异想天开,希望该奴才像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从前对人,以国士待之,则国士报之。而今对人,以奴才待之,却希冀以国士报之。用玩奴才的手段去结死党,怎不到处喊人心不古哉?一个月几百几千薪金雇别人的劳力,到时候却要他从十八层楼往下跳,不跳就是忘恩负义,如果颠倒过来,老板大人阁下自己往下跳乎?即令有格外的施恩,已用格外的谄媚报答之矣。人的性格是一贯的,他为啥向你低头?为啥你操他妈罚他跪他还满面红光?是因为你给他官做,一旦你稀里花拉,不能给他官做啦,再想如法炮制,自然不接受,盖他去找别的能给他官做的人啦。这个道理,比柏杨先生张口向你阁下借一块钱,都明白,没啥好商量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