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准学(第2/3页)

我们已一再反覆言之,中国传统文化中什么都有,独缺灵性。我说什么都有,那是真的什么都有,不信的话,翻开古书瞧瞧,圣人也汉,君王也汉,篇篇言论,头头是道,而实际上又如何哉?君知道黄道周先生其人乎?明政权覆亡,异族入主中国,凭我们的想像,一定以为官民同心,一致对外了吧。如有抗敌英雄,也一定会被人顶礼膜拜。黄道周先生在福建被清军捉住押解到南京,堂堂皇皇,慷慨就义,你猜他遭遇了些啥?所经之地,有千里之遥,沿途所见,不但没有一点亡国现象,那时适逢新年,中国小民还一个个穿新衣,戴新帽,访亲戚,拜朋友,玩龙灯的玩龙灯,赶庙会的赶庙会,锣鼓喧天,热斗非凡。偶尔抬头,看见一队鞑子兵,押着一个白发老头,绳困索绑,头上戴枷,手上戴铐,脚上带镣,不仅大为惊奇,连猴戏都不看啦,一拥而上,看起老头来啦。经鞑子兵介绍,原来他名叫黄道周,犯了叛乱之罪。大家一听,啊呀不好,叛乱罪是要杀头的,挨不得挨不得。只有若干顽童,拣起石子摔到黄先生头上,以示薄惩。比较懂事的老年人乃叹曰:「这么大年纪,不知安份,竟去造反,真是个大傻瓜。」呜呼,不要看书本上、报纸上,或二抓牌讲演时猛烈推崇忠臣义士,推崇的无微不至,实际上真正的忠臣义士,无不寂寞可怜,被人「叹曰」也。

这是一种不讲是非,也不懂是非,而只一昧追求荣华富贵的传统,把中国人的灵性酱得欲僵欲死。凡是有异于这种气质的行为,都被嘲弄或被惋惜,甚至被痛恨和被厌恶。不仅小民如此,应该最具有灵性的知识份子,也是如此。君看过「康圣人显形记」乎?十九世纪九零年代出版,说的是康有为先生戊戌政变和结局,其中叙述六君子临刑的那一段,是全书精华,读者先生,不可不看个仔细。书上曰--「那隶卒当先走到康广仁等六人面前说道:『恭喜,恭喜,诸位老爷们,今天大喜的日期到了。』那六人一闻此言,知道就要伏法,不由得心内一惊,彼此相视,一言不发,惟林旭忽吟诗两首道:『青蒲饮泣知无补,慷慨难酬国士恩,欲为公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望门投止怜张俭,直谏陈书愧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功罪后人论。』林旭将诗吟罢,那禁卒令六人出了监门,直望刑部大堂而来。但见堂上两旁,皆列着营兵,个个手执刀斧,好不森严可畏,当下健役将六名官犯,押到堂下,当由监斩官点名已毕,困绑手上前,将六人剥去衣服,当堂背绑停当,各在背后插了标记。监斩官喝令起身,堂下那些营兵差役,均各前后押护而行。出了刑部门,各官犯乘没篷骡车,一队队刀斧手、长枪手、马队、步队、洋枪队,犯车两边,每乘车有八名刀斧手围护,刽子手在后跟随。末后,监斩官头戴大红斗笠,身披大红披风,押解在后。真是弓上弦,刀出鞘,人人剽悍,队队整齐。出了宣武门,直望菜市口而去。沿途经过,那些看热闹的一层层拥挤不开。只见得刘光第坐在车中,两目双垂,一言不语,自己悔恨已迟。林旭仰面朝天,浩然而叹。杨深秀口叫皇天,自己幻梦末醒。谭嗣同、康广仁、杨锐,皆有懊悔之状。两旁观者,莫不互相议论,皆因康有为一人作乱,连累许多官家子孙,身首异处,他却逍遥法外。你言我语,议说纷纷,不一会,六名官犯已押至菜市口,跪在一处,每名仍有八名刀斧手,拥护左右,四面皆系大旗队、洋枪队、马队、步队、围绕四周,直围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监斩官坐在公案上面,只待午时叁刻,即便行刑。一会只听得值时官报道:『已交午时叁刻,请即行刑。』监斩官闻报,当即勾绝了六人名字,忽听喝道:『行刑牌下。』那刽子手那敢怠慢,高举钢刀,只听一排炮声,这六名官犯的头,早已个个落下。可怜富贵功名,一旦化为乌有。」

看杀六君子热闹的人,和看杀黄道周先生热闹的人,有啥不同也欤?时间上虽然隔了叁百年,民族灵性却依然如故。该书作者一口咬定六君子「悔恨已迟」、「有懊悔之状」,真是以猪猡之心,度龙虎之腹。最主要的是,该书作者虽没有叹他们曰:「真是大傻瓜」,却更明目张胆的讥笑那些为了实践一种理想,而牺牲了「富贵功名」的爱国斗士,认为不合算不合算。呜呼,伟大严肃,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竟成了知识份子的嘲弄对象,这正是中国社会上特有的娼寮气质。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却去拼命鼓吹对权势的驯服,和对富贵功名的追求。六君子的死,在他眼中,最可惜的是:「富贵功名,化为乌有。」呜呼,中华民族复兴之机,看来使人紧张。于是有人就说,黄道周先生之事,乃明末之事,「康圣人显圣记」之书,乃清末之书。现在已不是那个时代,现在是啥缮缮缮时代矣。啥缮缮缮者,吉祥蓬勃之词,我们不加论列,盖论列了恐有未便。我们只是想,自明末至清末,叁百年之久,都没有什么起色,自清末至今天,又继续被酱了五十年,其僵其硬,恐怕还要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