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沉浸玛雅(第8/8页)
出于一个摄影师的习惯,我特别想把船上的每一个人,都用镜头记录下来,然后描述到这里。
从年龄上讲,小宇还是个孩子,他也是船上最听话的那一个。很吃苦,很勤快,饭后收拾碗筷的事儿,基本上是他包圆。他也很善于观察。遇到两人在说悄悄话,他会马上走开;船长需要打下手的时候,他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的。听说他是中央美院的硕士,我还特意去观察过他的画,师从何家英,颇有神韵。
曾乔是我至今没琢磨透的一个人。一直到下船,我发现自己还是一点儿都不了解他,比如昨天还能聊得很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今天,他就突然不搭理你了;昨天信誓旦旦的事儿,这会儿也能矢口否认。做任何事情,老感觉他似乎是在憋着一股劲儿,他自己不痛快,旁边看着的人也很不痛快。但是他也从来不跟人说,自己的不痛快在哪儿。这是一个从来都不表述自己内心的小伙伴。
魏凯是全天候晕着的,我很难见到他站着的时候,对他的印象,也只有一张勉力支撑苦笑的脸。他已经进化到一种自我麻痹的状态了:不出舱就看不到海,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现在就是在家里,可以看书、看电影、听音乐;至于“家为何在摇晃”,就当轻微地震。最难受的,就是他看女儿照片的时候,苦着脸很可怜的样子:“我就想听她哭一声。”
老陈是个话不多的人,也不怎么活动。值班的时候在驾驶舱看小说,不值班就躺在内舱看小说。手机没电了,换iPad看。要睡觉了,一关机器就着,醒了接着看。每次碰到他,只能看到他低着的后脑勺。
船上的每个男人,都是大平足,包括我自己。有句老话说,平足的人走不了远路,都是守着家门的汉子。这艘船上的大平足爷们儿,却全都跑到了离家万里的地方。
另外一件让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经历的事儿,就是在船上睡觉。
船上内舱有两个房间,老陈和爱人占据一间,剩下一间是我、曾乔和小宇三个人睡。因为曾乔有洁癖,小宇基本不进来睡,他睡在餐桌的沙发上——那原本是魏凯的位置,但晕船晕得难以自制的魏凯已经把床铺挪到餐桌下了,睡在桌子腿和沙发之间。
另外一个沙发,是属于梁红的。船长老张,则从来不进舱睡觉,他一直睡在前舱门那个位置,把自己卡在中间。最开始我说他这是“作”,后来才发现,他这样睡觉是最安全的,因为船不管怎么在风浪中倾斜,老张的腰都能被门框卡住,摔不出去,也翻滚不了。
在船上,做任何事情的前提,就是要先固定好自己。不管是做事、吃饭、睡觉,还是上厕所,如果不把自己的身体固定好,就会出各种意外——在甲板上会掉到海里、在船舱里各种磕磕绊绊、上厕所的时候会尿到自己身上。
在每天如此痛苦的情况下,如果不是梁红在船上,我估计我早就跳海选择一了百了了。在某种意义上,梁红已经成了我的精神偶像。每到临界点的时候,我就这么告诉自己:梁红一个女人都能坚持,我为什么不能坚持?这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
我曾单独问过梁红,这么难受为什么要一直走下去。
“因为我爱270,所以我要跟他在一起,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任何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事情,都是如此的纯粹,不需要理由。
无论自己的身体多么饱经磨难,我还是要感谢这一次航行。一个摄影师的世界,全在镜头里。在风和日丽的天气里,海上特别通透,能拍摄到100公里以外的景色,颜色纯正。我想象中的世界,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晚上的大海,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天上繁星点点,海洋里的微生物发出闪闪银光,一闪一亮,海天呼应。月亮出来的时候,时常有薄薄的云飘过,整艘船就仿佛披上了银纱。一些军舰鸟划过月亮,围绕着我们的桅杆盘旋。
日出日落,朝霞、晚霞、火烧云,在这些让人震撼的景色里,我觉得浑身毛孔都舒张开了,经常忘记了按快门。老张说:“这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