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第2/3页)
我的外表在候诊室里显得不大寻常,在一群从未晒过太阳、皮肤白皙的极端正统派犹太女子中间,我的孟加拉国肤色显得格外黝黑,此外,我的穿着、说话方式、阅读内容也都与众不同。我总穿着长袖衬衫与长裙,打扮力求低调。某天有个女人不断指着我的衣装,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对这件连衣裙的褶饰图样着迷,但接着她开始猛点头,我以为她可能是在进行某种特定的祷告,才需要如此激烈地摆动头部。她就坐在我对面,我一脸困惑,但还是摆出礼貌的微笑,最后她起身坐到我身旁,毫不迟疑地拉起我的连衣裙领口。我才意识到这件连衣裙的领口剪裁会让人露出些微乳沟,这在我眼里无伤大雅,但显然会冒犯室内其他男性。当我翻阅《经济学人》周刊时,我也觉得自己冒犯到他们,仿佛应该拿起候诊室入口桌上叠放的黑色镀金公祷书来读才对。
奇怪的是,处在这个满是经文与众人摇头晃脑祈祷的环境之中,我感觉我的宝宝得到了庇佑。每回照超声波,当医生看着一旁屏幕上的画面,一边用希伯来语说着“Baruch Hashem”,意思是感谢上帝,我就知道我的宝宝很平安。宝宝看来很健康,各种基因测试结果也正常。尽管身为高龄产妇照惯例需要接受侵入性检查,但我不用,因为我的医生说“Baruch Hashem”,一切看来都无大碍。我不否认心底有些害怕,我单凭医师的信仰就舍弃羊膜穿刺,没有检查胎儿是否染色体异常。但既然他相信我怀着“健康”的宝宝,我也就相信。从怀孕初期我就让情绪牵着走,抱着天真、模棱两可的态度面对这一切。里欧说我可能是因为怀孕受荷尔蒙影响,才会对各种潜在风险漠不关心。
“你怎么能够说你对医生的信仰有信心?你自己根本没有宗教信仰啊!”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但这就是我的感觉,我应该相信直觉才对。”
我确实是跟着直觉走没错,但就此事而言,我的直觉其实是被恐惧牵制的。我害怕侵入性检查,于是选择躲在一条名为恐惧的隐形毯下度过孕期,直到我儿子诞生那一刻,当医生初步检查后宣布“嗯,你的宝宝没有任何唐氏综合征迹象,一切正常”,那条毯子才被掀开。
他是如何察觉我的内心隐忧的?
“我知道你之前故作勇敢,但我不断对你说,我预感你的宝宝会很健康。”
如今我的宝宝已健康出生,我也不再受孕期荷尔蒙影响,我开始好奇,倘若老天爷没眷顾我,我会有何反应?若产下有先天缺陷的宝宝,那位虔诚的医生的“好预感”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这里是耶路撒冷东北方斯科普斯山(Mount Scopus)的哈达萨医院,我的宝宝隔着一道玻璃墙躺在育婴中心里。这是一座战略位置优越的丘陵,因此,一九六七年这里曾发生过为期六天的激烈争夺战。其实产房视野如何对我来说无足轻重,因为我不但是自然生产,且未采用无痛分娩。生产过程中我在床上哀号时,听见里欧问助产士能否拉开窗帘,如此我才能从窗口望见山谷景色。
“也许这样能稍微舒缓她的疼痛?”他提议。
助产士严厉地瞪着他:“你当真以为生小孩就跟在海景房度假没两样吗?你真的觉得她会在意窗外景色吗?”
虽然当时我正经历令人崩溃的子宫收缩,但还是对他感到抱歉。他不过是想帮助我缓解疼痛罢了,那股疼痛一直持续到二○一○年八月的某个清晨。当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室内时,我的双眼充满了喜悦的泪水,因为我们的宝宝被送到我怀中,里欧说:“是个男孩。他诞生在耶路撒冷。你赢了。”
他抱着还沾满血与黏液的宝宝,仔细端详他的脸。
“他绝对遗传了我的眉毛!”里欧语毕便低头轻吻儿子还覆着胎毛的额头。宝宝的黑发垂落眉间,看着他的嘴,我对里欧说:“他也遗传了你的嘴巴。”里欧同意地点点头,一边把我们的宝贝放到我胸前。我轻抚他的脸,轻抚那张像他父亲的大嘴,还有他浓密的眉毛。
“我们第三个孩子,谁想得到!”里欧边说,我们边注视着怀里的小小奇迹。此刻宝宝已完全苏醒,不过才出生几分钟,但是他并没有啼哭。他像斗鸡眼一样看着我们,可能在怀疑眼前这两个充满冲突的陌生人如何能带他长大。
灯火通明的育婴室里,婴儿们躺在一排整齐的塑料婴儿床内,实习医生负责照顾新生儿。新手妈妈们排在玻璃墙外,试着从一群包得像俄罗斯娃娃的婴儿中找出自己的宝贝。
我无法认出我的宝宝,不禁有些慌张。他们有替他贴上正确的名牌吗?我记得我的男孩有一头茂密的黑发,但是透过玻璃墙看来,许多婴儿都有类似的特征。当我找遍每张脸还是认不出我的孩子,我开始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