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太多幸福(第2/4页)

我不确定里欧是否曾觉得他用拥抱保护过我,但我爱他的拥抱。他双臂强壮,那是中产阶级家庭用牛奶与肉食喂养出来的,不像我儿时在孟加拉国肉类摄取不足,因此四肢缺乏肌肉,有如绳线般瘦弱。他常说他担心若是太用力把我拉进怀中,会把我的腰给折断。

对于接受传统英国教育的他而言,或许也把拥抱视为一项非履行不可的义务、一项古老而高贵的协定。即便如此,他的拥抱也总是能为我带来抚慰。

所以就单身这件事而言,我并不羡慕欧莉。

里欧说我是爱上她了,说我终于实现潜藏的同性恋幻想了。他认为,我每天都期盼见到欧莉,怎么可能对她没有丝毫爱情上的幻想。

但不管里欧怎么说,我还是一样爱她。孩子们也渴望见到她。对他们来说,她是耶路撒冷从天而降的阿姨,他们喜欢有她作陪。特别是基兰,他当时在家很少有机会吃肉,因为我自己多数时候吃素(但吃鱼),里欧也出于政治立场而吃素,因此,基兰总会狼吞虎咽吃下她带来的鳀鱼汉堡与淡菜佐培根,并且仰慕她有如彼得·潘一般不老的生活方式。

欧莉住在西耶路撒冷与我们同区的一栋德国“圣殿骑士”留下的房子里,屋外有座杂乱的花园环绕。“以色列政府给了德国‘圣殿骑士’合理补偿。”她某天如此说道,当时我对于遣返难民这个错综复杂的议题还不甚了解。我只能在心中揣想她何出此言。再者,我当时也不愿以她的政治观点或价值观来评断她。按照欧莉的说法,这栋房子本属于德国“圣殿骑士”,他们逃离德国的迫害,定居在巴勒斯坦地区,但随着以色列建国,他们跟巴勒斯坦人同样沦为难民。欧莉说,就算像里欧这样政治神经敏感的人,也会认同住在这栋房子里没什么不对,因为以色列政府后来为了回报德国政府,对大屠杀受难者与幸存者提供高额补偿,也补偿了“圣殿骑士”。既然以色列政府已经补偿了原屋主的损失,那么住在这栋被以色列掠夺而后弃置的“圣殿骑士”的房子里就不算什么问题。真是如此吗?那强迫屋主迁离的行为又算什么呢?话虽如此,我却暂时不打算提出这个问题。

我很庆幸在搬来耶路撒冷没多久,欧莉就出现在我与孩子们的生活中。我真不知道要是没有她,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处理这么多失落与期待?我们又该如何顺利度过长达数年的新生活适应期而不至人仰马翻呢?

几年后离开人世的里欧表姐米哈尔,对当时急于融入当地社会的我们来说,也是一大帮助。我不想漫无目的、永无止境地随波逐流,靠着国际非政府组织代表们的好意过活。这些非政府组织可说是这里的地下政府,几乎控制了这座城市里的国际组织,他们要负责管理巴勒斯坦难民学校、运送食物到加沙走廊的援助货车、难民营,还有其他困在以色列占领区内的巴勒斯坦人。总之,这些单位已经够忙了,我不想增加他们的负担。

“那些工作应该是占领势力的责任,好比说,以色列政府。”欧莉会这么说,提供我另一种思考角度,“如果这些组织停止介入这些事务,以色列就得按照国际法规,照顾这些难民和占领区内的巴勒斯坦人。嗯,就像他们那句阿拉伯语‘Ahlan wa sahlan’,即‘欢迎来我家’。我们一直对联合国以及其他援助组织表示,他们的所作所为只是在减轻本该由以色列承担的责任!这些国际组织担起遣送难民的工作,又负责照顾占领区居民,反而让以色列无法尽责。”

我后来很快就体会到,国际组织在以色列与巴勒斯坦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欧莉说得没错。然而在当时,甚至是接下来的好几年,我都觉得她的评论不是冲着我而来。我并不是国际组织的一分子。我属于这片土地,我的孩子们也是。

然而基兰始终抗拒这份归属。“他们把巴勒斯坦从耶申手上抢走了。”

基兰的话常让我躺在床上时陷入沉思。我对里欧说,基兰不想让他的朋友知道他是半个犹太人,里欧觉得这很有趣,他还以此对基兰开玩笑说道:“我听说他们叫你阿奇瓦,这是个很棒的犹太名字,某个有名的犹太祭司就叫这名字。”接着场面会严肃起来,基兰会跑回房间,用力甩上房门,以此回应他人再次提起他深恶痛绝的犹太名。

某天晚上,我在宽敞的客厅摊开一张我们从耶路撒冷旧城区买来的中国制小羊皮,铺在美丽的瓷砖地板上,我跟里欧拿着两杯葡萄酒坐在上头。我情绪有些波动,因为过去几周来,我们罕有机会摆脱那些和平团友人而享受愉悦的独处夜晚。我不禁有点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