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受伤的鹿跳得最高指间的珍宝(第7/17页)
现实的本质
你知道,文明生活取决于我们努力维护所有人都愿意积极协作的这一幻想。可问题在于一旦我们信以为真,等到现实把我们撕得四分五裂时,这种震惊就太可怕了。
——J. G.巴拉德
什么是现实?
客观事实?群体幻觉?主流意见?历史认知的产物?梦境?是的,梦境,也许就是如此。但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它就应该是一个我还没有醒过来的梦。
可一旦人类真正地深入研究问题(无论是被人为划分的量子物理、生物、神经科学、数学领域还是爱情领域的问题),他们会渐渐发现一切都毫无意义,既无逻辑又无秩序。他们所知的一切都被证明是错的,且一次又一次被驳倒。地球不是平的,水蛭没有药用价值,上帝不存在,进步是假象,他们所拥有的只有当下。
这不仅仅是一个总体现象,它发生在每个具体的人类身上。
每个生命都有一段非常时刻,是的,人生的拐点。此时你终于明白,你相信的皆为错误。每个人都有这一时刻,区别在于这一顿悟会如何扭转人生。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只是把这一顿悟深深埋葬,假装问题不存在。于是,人类就这样慢慢衰老,最终这一切将化为皱纹丛生的脸庞、弯曲的脊背、耷拉的嘴角以及破碎的雄心,这就是一味否认的代价。它是有重量的,这一现象并非独见于人类,对于任何人来说,最勇敢或最疯狂的行为莫过于改变。
我曾经是甲,现在我变成了乙。
我曾经是怪兽,现在则是另一种怪兽,一个会死会痛,但也会生活,甚至还有可能在某一天找到快乐的怪兽。因为现在对我来说,快乐已成为一种可能,它存在于被伤害的另一面。
脸色如月亮一般惊惧惨白
格利佛是个年轻人,他比他母亲更容易接受事物。对他来说,生活从来都没有真正的意义,所以等最后事实证明生活确实毫无意义时,他反而获得了一种解脱。他不仅失去了一位父亲,而且亲手杀了一位疑似父亲,不过他不理解自己杀掉的那个生物,亦对它毫无感觉。一只狗死了,他可能会掬一把泪,但一位沃那多人死了,对他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就悲伤而言,格利佛还是很担心他父亲的,他问父亲死时是否痛苦。我回答他毫无痛苦。事实果真如此吗?我不知道。我发现做人的一部分意义正在于此,你得知道应该撒什么样的谎,以及什么时候撒谎。爱一个人就是对他或她撒谎,但我从没见过他为父亲掉一滴泪。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失去一个从未真正在身边存在过的人真的很难悲伤。
总之,天黑之后,他帮我把尸体拖到外面。牛顿此时已醒了,乔纳森的魔力被融化后它就醒了。此时此刻,它接受了自己所见的一切,因为狗似乎能接受一切。犬类动物没有历史学家,所以它们容易相处得多,它们没有任何行为是不可预料的。牛顿一度还开始刨土,似乎想帮我们,只是没这个必要。我们不需要给怪兽——我在意识中就是这样称呼他的——挖坟,只要把他放在这种富含氧气的环境中,他的身体自会迅速分解。把他拖到外面不啻一场恶战,因为我的手灼伤了,而且格利佛恶心得厉害偶尔得停下来。他面无人色,我记得他的样子,他透过厚重的刘海望着我,脸色如月亮一般惊惧惨白。
牛顿并非我们唯一的观众。
伊莎贝尔梦游般地看着我们,我不希望她出来目睹这一切,但她还是看到了。此时她什么都不知道。比如说,她不知道丈夫已经亡故,她也不知道我正在死命拖曳的尸体曾经和我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她慢慢地知道了真相,但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慢。对她来说,消化这些事实本应至少需要一两个世纪,甚至还要更久。这犹如把一个人从摄政时期[39]的英国带到21世纪的东京的繁华街头。她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这一切。毕竟,她是一位历史学家,她的工作是寻找规律、连续性和根源,她需要把过去转换成一种沿着同一条蜿蜒小道不断轮回的故事。但在如今的这条小道上,重物从天而降,狠狠地砸下来,把地砸得千疮百孔,以至于颠覆了地球,她再也找不到道路的方向。
换而言之,她去找医生开了一些药。她拿的药毫无效果,她还是浑身无力,最终卧床休息了三个星期。医生说她可能患了一种名为“肌痛性脑脊髓炎”的疾病。显然,她没有,她只是过于悲伤。这种悲伤不仅是因为失去了丈夫,更是因为失去了熟悉的现实。
她在那段时间恨我入骨,我把事情的原委全部向她解释了一遍,比如说这一切都不是我的决定,我只是被迫来到这里的,我的任务只是中断人类的发展,以维护整个宇宙的和谐。但她根本不看我,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眼前是什么人。毕竟,我骗过她,我和她睡觉,我让她帮我上药,她当时根本不知道和自己上床的是什么人。虽然我爱上了她,虽然我断然违抗主人的命令救了她和格利佛的生命,但这全都不重要,没有一丝分量。对她来说,这只是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