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巴兰基利亚(第2/7页)
“跟她说话。”安赫拉回答。
“但是她不会回答他。”
安赫拉转过头,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
“嗯,不完全是这样。”
“怎么说?他有什么能跟她沟通的办法?”
“嗯,他似乎找到他的办法了吧。”
戴维转过头研究耶莱,还有他和阿莉西亚沟通的怪异方式。他们两个之间存在一种其他人无法看到的联系。
“可是……耶莱能听到她的话?”
“他说她会回答他。”安赫拉说。
“可是这个年轻人不太擅长……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戴维。没有人知道。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们的确在说话。而且他非常多次帮我们跟她沟通。耶莱几乎不和村里的任何人说话;他愿意讲话的少数几个人之一是阿莉西亚。他不觉得在她失去说话能力后,就不能跟她说话。”
“或许不了解主宰我们的定律,反而能找到其他不一样的方法。”戴维说。
“请你不要试着帮他找解释、妨碍他。事情是这样。就是这样。”安赫拉下结论。
埃斯特万和阿莉西亚的看护帕洛马出门购物。耶莱留下来照顾她。他没有半丝恐惧,寸步不移地照顾插满管子、活着却只剩呼吸的阿莉西亚。他留在这里看守,万一出事好通知他们。
安赫拉去准备打扫工具。戴维留在原地等她。尽管他前一晚在这里被往事压得差点窒息,此刻却无法转身离开,视线紧盯着在眼前上演的这一幕。他仿佛正欣赏着自己人生的一章,只是角色换上了不同演员。
这房间弥漫着难以忍受的沉闷气味,一种生病的气味,恍若一阵风吹过记忆的沙漠,暴露沙丘底下的过往回忆。那张电动床、床边的椅子、夜桌上的药物……让他想起阳光谷的老人赡养中心,想起三楼的一个小房间,从走廊数来右边的第四扇门。
戴维那年十三岁。他的祖父恩里克在他九岁时去世。当时母亲大半夜叫醒他,坐在他的床边,告诉他祖父心脏病发走了,他们得去守灵。到了那里,他看到的不是曾经熟悉的祖父,那个会和他玩纸牌、下棋,总是搞混已经改名许久或被拆迁的街道名称和建筑的祖父。那只是一具从头到脚覆盖裹尸布的身体,松弛的五官不再熟悉。他不觉得在守灵期间或在葬礼时的人是祖父,可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开始前所未有地想念起他。对戴维来说,他已经离开,只留下空缺。把身体放进棺材下葬只是一种形式。
然而他的祖母不这么认为。她在失去丈夫后,因为上了年纪出现的不明显反常行为,循序渐进地转变成了老年失智。她再也无法独立生活,搬去与子女同住又不可行;他们试着请看护照顾她,但行不通。她不停地说他们绑架她,看护殴打她、喂她吃粪便,还趁她睡觉时偷钱。
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讨论后,认为对她最好的做法是入住赡养中心,希望她和其他同年纪的人能处得来,并接受专业人士的照护,尽可能地减少痛苦。对祖母来说,起先的改变非常艰辛,不过随着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过去,情况变得比较容易忍受。
他们兄弟姐妹轮流去看她,带她出去到附近的村庄散步、晒晒太阳、做运动。孙子们也会跟着爸妈一块儿去探视。
戴维和爸妈起先会和她共度一整天,可是到了某个时候,祖母不想再和他们在一起。她不停地说她和一具尸体当室友,早上尸体会上发条,动上一整天;她巨细靡遗地和他们描述护理人员如何强暴她。他母亲只是一笑置之,试着说服她那不是真的,而且他母亲不是太认真,仿佛正在嘲笑那不过是小孩子的幻想。这是发生在她还能认得他们的那段日子。
有一天,她脑中仅存的回忆也被扫空,她无法再辨别家人与其他人。她经常问他们是谁、在她房里做什么,还叫护理人员来确认他们的身份。当戴维和他爸妈跟她说话时,她有时候会好奇地看着他们,有时则不甚自在,有时还吓得半死。戴维每讲一句话,她都会改变表情,于是他明白了祖母不懂他是谁、为什么要告诉她考试的事,表情从冷漠变成害怕。
后来的探访,辱骂声与眼泪变成司空见惯。从这时起,戴维开始祷告他们探访时,祖母都在睡觉。到了某一天,他拒绝再去探视祖母。戴维的爸妈没有要求他,不过他母亲的眼神流露出失望、悲伤,知道下次儿子再见到祖母时,应该是在葬礼上。没有任何责骂。
葬礼上,哭哭啼啼的人不多。可以感受到悲伤,可是大家难过的是她的失能,她在丈夫过世后健康状况的每况愈下,以及她脆弱的理智线随着时间的脚步慢慢断裂。
戴维刚满十四岁时,他觉得自己受骗了。一方面他还是个孩子,不太能感受痛苦,一方面他已经能像大人那样理解事情。为什么祖母不能像祖父那样去世?为什么有些人得受尽折磨再死去?活得幸福美满,某天晚上上床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这样不是比较好吗?上床睡觉,刹那间事情发生了,隔天早上被人发现。他害怕极了爸妈和自己或许也会有同样遭遇。他告诉自己,当他感觉自己变老那天,他要跳窗自杀。或许上帝已经决定死期,但戴维宁愿自己选择时间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