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巴兰基利亚(第3/7页)

眼泪卡在他的喉咙就要溃堤。这些年自动压抑下来的泪水,争相想要重见天日,趁着他软弱的时刻,慢慢地从他的眼睛、喉咙,他的鼻子涌出来。戴维看着阿莉西亚、讲话的耶莱,看着还活在他回忆里的祖父母斥责他打破窗户……他再也忍不住,拖着蹒跚的脚步离开房间到花园。

走到这里他的泪水扑簌簌掉下来。他在太短的时间里遇到一箩筐的事:寻找作家的计划不成功,欺骗了老婆,老板的催逼,昨天的烂醉如泥,以及今天涌现的童年回忆。他以为自己早已克服了,但回忆只是埋在沙漠里的沙丘底下,等待像阿莉西亚这样的一场暴雨,让它再一次回到地面。他的祖父母过世了,妻子弃他而去,工作危在旦夕;太多事,太多压力了。

“这个世界有太多悲伤。”

有人悄悄来到,大声地说出这句话。

“你顿悟了很多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了解的事情。”

戴维回过头,看见埃斯特万。他提着的购物袋此刻搁在地上。戴维赶紧拿袖口擦掉眼泪。

“戴维,你可以安心地哭。我们很愚蠢,总是想藏起让我们变得更有人味的东西。”

“抱歉,我不是故意造成你的困扰。”

“这不是困扰。人都会哭。我们可以别开脸,尽管这样并不能擦干眼泪。”

于是戴维告诉他往事。说他如何为自己对待祖母的方式感到羞愧,以及看到人慢慢地憔悴感到悲伤,还有对这种死亡的逃避;他仔细述说有时只能对陌生人畅谈的心事。他没有寻求协助,没有要求拥抱,只要求听他说。当他宣泄完毕,他感到一股许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如释重负。

当戴维向埃斯特万陈述他的痛苦时,几乎没注意他的反应。此刻,他宣泄完毕,发现听着他倾诉为祖母死亡所苦的男人,他的妻子就在几米外走廊尽头的房间,慢慢地被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吞噬。这个画面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吵闹的小孩,对着动心脏手术动到一半的父亲抱怨有个玩具坏了。

“埃斯特万,对不起,我想我太随便了。我的意思不是生病的人就……那种状况非常脆弱,有时候甚至难以承受,可是我不想让人误解在某些状况……”

埃斯特万看着戴维又试图对自己搞出的麻烦道歉,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并打断他。

“戴维,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你不知道。因为我有时表达得太差,让我平静下来给你解释。”

“不需要。”

“要,需要,”他坚持,“我不要你误以为我是在说……”

“戴维,我知道你的意思,因为我也想过很多遍。”

他们俩默默地望着彼此,打量一番之后,埃斯特万继续说:“戴维,当阿莉西亚病情开始恶化时,我们再也无法沟通,我真的很难受。我多希望能替她受罪。我也想过这一切最好快点结束。我想的不是我,是她。但有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那时只有我们两个,她染上呼吸并发症——控制肺部扩张的肌肉萎缩,让氧气无法进入身体——阿莉西亚开始抽筋,我抓住她,凝视她僵硬的脸慢慢地失去生命气息。我以为这是我跟她相处的最后时刻,于是我告诉自己,如果她熬过这一夜,我会珍惜两人能在一起的时光,不管她病得如何。如果时光不多,就珍惜它。如果很多,也珍惜它。

“隔天,我们帮她装上了现在使用的呼吸器。戴维,我不想骗自己。我知道我太太的时间所剩不多。终点即将到来,这是我无力改变的事实。我只能接受。可是我要享受我们剩下的时光。所以昨天我庆祝她的生日。我知道她会很开心,她能感觉朋友就在身边。

“我太太过世以后,我不会为她的死伤心难过,而是会感激曾与她共同生活、共度人生的一段时光。对我和她来说,这些快乐时光谁也带不走,而且会一直存在。我会把它收在心底,每天回忆,直到我去跟她会合那天。我知道她不管在哪里,也会一直记得。”

于是戴维明白了安赫拉所说的埃斯特万对于永恒的定义。他并不是屈服,而是拥抱一种能击倒大多数人的东西。戴维很少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哪怕是在西尔维娅面前,他有把握自己没办法做到这种程度。可是他从埃斯特万身上了解到,每个人都会遭遇痛苦的时刻。悲伤、寂寞或恐惧,都是共通的语言,如果不曾有过这些感觉,不论是平淡的还是深刻的,都不能说自己完全活过一遭。

吐完苦水后,他们回到屋内,和安赫拉、托马斯一起收拾杯子,刷洗地板,清洁家具,把昨晚小型飓风席卷过的家什各就定位。耶莱也在某个时间点离开房间,安静地加入他们。埃斯特万停下手边的工作,把他慎重地介绍给戴维,让两人正式地认识彼此。此刻年轻男子再也没有借口拒绝跟他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