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雷克纳(第5/6页)
而在那里,我们解开了谜团。
炉灶旁有个蜷缩的人形,蹲在早已熄灭的火堆旁,身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低温完整保存了他的身体,从他覆盖冰霜的睫毛和肿胀的双颊,可以看出时间留下的足迹。他头上似乎戴的是他自己缝制的帽子,手里还死命地抓着一封信。一时间,我们以为这最后的幸存者带走了全部船员失踪的秘密,直到我们看见炉灶。那是个很宽敞的炉灶,从一堆各种残余物中,可以分辨出木柴、铁钉、项链和骨头。更仔细一看,我们发现有一大堆人类的头盖骨,眼眶被火吞噬殆尽。这个最后的幸存者烧光了手边所有东西:用具、家具、桅杆和船帆,最后,是慢慢冻死的船员尸体。他在尸体还没冰冻之前,逐一分解肢体、丢进火中。当最后一具尸体烧尽,他也无法拆解船上的木头,只能等待甜蜜的死亡降临。人在冻死的过程里,肢体会去知觉。当四肢失去感觉,人会慢慢地睡着,而当眼睛合上,便再也睁不开了。
他们没料到遇上这种气候。他们是在航向殖民地途中偏离航道的。或许是被卷进南极的环流之中,那可是世界上范围最广、最凶猛的洋流,汇集了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海水。他们被大浮冰困住,那是航海者的噩梦。我总是自问,他们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是否知道这里就是他们的终点。他们是否想过面对如此巨大的浮冰,所有的奋力抵抗都是白费力气。
我们在离开船只之前,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幸存者的衣服。在他袖子上的是船长的标志条纹。他是最后一个倒下的人。他手里抓住的信尽管已经褪色,还能辨识出他的妹妹露西娅·费尔南德斯的签名。他在最后一个战友的尸体燃尽之前,就着最后的火光一遍又一遍重读家书。
我们搭直升机回到船上。回去之后,我们几乎没提到自己目睹了什么,后来也不曾那样做。把资料传给智利政府后,改由一批真正的历史学家出马,深入研究圣特尔莫号的残骸,而非迷恋传说的水手。
1969年3月7日,弗雷·蒙塔瓦总统南极科学考察站落成,现在也是航空基地。启用之后,我和马塞洛收拾各自的行李回家。我在甲板上最后一次凝视那片结冻的大陆,告别在探险途中丢了性命的英雄。我带着一颗比抵达时还要冰冷的心,跟着马塞洛回到了智利。
戴维感觉听故事时仿佛置身天寒地冻的南极大陆,忘了自己身处何方。而脸上映照火光的孩子们都喜欢这个故事。安赫拉带头先鼓掌,接着其他人加入,如雷的掌声回荡在森林里,那些动物肯定不太习惯。埃斯特万露出一抹大大的微笑,慎重地往前一鞠躬。
戴维坐在树木残根上,这时有一种很像福尔摩斯解谜之后应该会有的感觉:一股暖意从肚子往上蔓延到胸口,还有一股超过他所能负荷的力量,恍若药效发挥,进入他的血管,窜遍他全身上下,最后化为一种冷战,抵达他的后颈,最后停在那里,而这种感觉对着他呐喊:埃斯特万就是他要找的作家。他是个水手!跟保罗·奥斯特成为作家之前一样。他之前怎么没发现?他要找的人一直在他眼前,从他来到村庄的那一刻起。埃斯特万毫无疑问是他所认识的可能人选当中,最有可能的一位。他的右手没有六根手指,但戴维早就放弃那条线索了。他不再相信那些检测或是实验,他应该抓准自己的直觉。
而他的直觉告诉他,埃斯特万就是托马斯·莫德。
刚刚听故事的时候,他心里充满跟读《螺旋之谜》时一样的感动。埃斯特万有种特殊的本领,能把不可能的事情说成真的。戴维不是孩子,他喜欢故事,但不相信那个帆船困在浮冰间的故事。或许他是在抵达南极考察站时,听人说起第六个大陆的故事和他们的初次探险,再加上他对圣特尔莫号与船员一番加油添醋的想象力,勾起大家的兴趣。
那次在小酒馆听他说故事,戴维发现他是说故事高手,可是当时没多做联想;他满脑子都是六根手指。但他现在看得比较清楚了。埃斯特万乘船跑遍大半个世界,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见识不同的国家和新的文化;他有很多构思故事的机会,尤其是透过亲身经历去穿凿附会。
或许那座寺庙静思室的故事是真的,他也去过亚洲姑娘陪酒的酒店。他在酒店可能看见某个僧侣,纳闷出家人来这里做什么。戴维和作家开会,最常听到他们说的是:故事就在那里,但是作家从凡夫俗子间脱颖而出的要点在于,他们具备怎么把故事挖掘出来的本领。也许埃斯特万遇见僧侣之前还不是作家,但那次相遇激发了他的想象力,隔天在船上,故事就在他的脑海成形。就像今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