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19页)
*在塔可夫斯基记录他在意大利生活的纪录片《雕刻时光》(Tempo di Viaggio)中,有一个很棒的片段,他与编剧托尼诺·格拉(Tonino Guerra)(12)研究《乡愁》(Nostalghia)(13)的素材。两个人坐在那儿,聊着。电话响了,格拉接起来:“哦,米开朗琪罗……”是安东尼奥尼打电话过来聊天!那是20世纪,就像当年龚古尔兄弟的《日记》(Journals)写的那样,“门铃响了。是福楼拜”。
把《潜行者》的黑白形容为黑白就像在描述彩虹时给它染色。从技术上说,这种浓缩的深棕色是因为拍摄时用了彩色胶片而冲洗成黑白片。这也是一种黑白的效果,光谱被压缩了,成为能量的来源,就像石油一样,甚至颜色也跟石油一样黑暗,但有一种金色的光泽。除了水滴声,还有一种吱吱嘎嘎的声音和别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噪声,难以言述。现在我们在房间里,看着一张床。
一张桌子,是一张边桌,很明显比酒吧里的那张要矮得多。火车经过或是什么的震动让桌上的东西咔嗒作响。这震动足以让一杯水滑过半张桌面。记住这一点。在《潜行者》中,没有什么是偶然的,同时,里面又充斥着偶然。桌子旁边,一个女人正在床上睡觉。她身边是一个戴头巾的小女孩,女孩旁边是一个男人,可能是她的父亲。火车的震动声越来越大。整个画面都在摇晃。有人居然能在这样剧烈的震动中保持熟睡,尤其是那火车还大声广播着《马赛曲》。镜头慢慢摇向床上的人们,接着又慢慢摇回来。安东尼奥尼喜欢使用长镜头,而塔可夫斯基则将此进一步发展。“如果是普通的长镜头,人们会觉得无趣,但如果长度继续增加,就会引起你的兴趣,如果再长,就达到了新的层次,会引起注意力的高度集中。”这是塔可夫斯基的审美。起初,我们对时间的期待和塔可夫斯基的时间会有落差,而这种落差在21世纪变得越来越大,我们距离塔可夫斯基的时间越来越远,没有什么能持续——没有人能集中精神关注什么事——超过两秒钟。很快,人们就没法欣赏西奥·安哲罗普洛斯(Theo Angelopoulos)(14)的《尤利西斯的凝视》(Ulysses‘Gaze)那样的电影,或者阅读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因为他们都没有耐心从一个冗长的画面或句子过渡到另一个冗长。我或许能读得下亨利·詹姆斯晚期作品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由于我没有读过晚期的亨利·詹姆斯,所以我也不好说这对我的感知力有什么坏处。但我知道,如果我没有在二十来岁的年纪看过《潜行者》,我对世界的感知将会从根本上减弱。至于《尤利西斯的凝视》,尽管主演选择了难以置信的哈维·凯特尔(Harvey Keitel)(15),它仍然是欧洲艺术电影棺材上的另一枚钉子(16)(愤世嫉俗者会说,棺材几乎完全是由钉子构成的),向非艺术的一切打开了闸门,因为任何东西在那样的电影里看起来都更好,何况,无论什么东西,都能浓缩成约瑟夫·寇德卡(Jo-sef Koudelka)(17)拍摄的照片——驳船载着一尊列宁像驶过多瑙河,就像法老漂在尼罗河上。
火车的震动声渐弱,空余滴水声,我们也再次回到几分钟前的位置,看着那张床。男人醒了,爬起来。奇怪的是,他睡觉时没有穿裤子,但却穿了毛衣。很长时间以来,我都以为美国男人睡觉时总是穿着内衣。没想到这只是电影行业的约定俗成,这样男人们在银幕上一早起床时不至于裸体。睡觉时不穿裤子却穿毛衣让人无法联想到任何习俗。这很奇怪,而且也很不卫生。另一件奇怪的事是,尽管他努力不吵醒妻子,却仍然先穿上裤子和厚靴子,然后脚步沉重地走进厨房,我猜他是觉得,如果她能在火车经过时伴着《马赛曲》依然熟睡——更不用说周围的各种杂音——这点脚步声又有什么要紧。也有可能她只是在装睡。我们看到她的后脑勺。这个男人——尽管我们还不知道他是谁,为了简单一点,我在这里要小小地剧透一下,他不是别人,正是本片得名的潜行者——从门口看向卧室,就像几分钟前镜头的角度一样,那时他还睡在床上,而现在的区别只是他不在床上了。无论从任何标准来看,对一部电影而言,这都是一个节奏缓慢的开篇。苏联电影业最高政府机构——电影艺术委员会(18)的官员们,为此也抱怨过,希望电影能“多一点活力,尤其是在开头”。塔可夫斯基回敬:开头当然要慢一点,无聊一点,这样走错放映厅的人才有时间在剧情展开之前离开。被这番回应的蛮横惊吓到的一位官员解释说,他只是从观众的角度看问题……塔可夫斯基才不会在乎观众。他只在意两个人的看法,布列松和伯格曼。捣捣你的烟斗,抽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