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凌晨四点五十分到站,天蒙蒙亮,新鲜湿润的空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小小的车站空空荡荡的,几只早起的麻雀在水泥地上蹦跶。出站口停着两辆摩托车,我们刚一出来,两个中年男人就迎了上来,李父介绍说一个是他二弟一个是他三弟,他们羞怯地向我点头致意。李父本来想让他们把我先带回去好好休息,他自己在火车站守着,他的两个弟弟不同意,说坐了一晚上火车,一定要好好休息的,等送完我们,老三会再去火车站候着。李父想想答应了。一辆摩托车带一个人,在乡间的土路上飞驰。鸡鸣声相互交替地响起,池塘洗衣服的妇人们高声地说话,羊倌赶着一群山羊去草坡上吃草。这些李浩曾经在他的文章里写过,他把好几个硬壳本都写满了,写好了就给我看。现在我来到他的家乡,他的叔叔说他还没有到家。大约一个小时后,就到了李庄,这里就是李浩写了无数遍的村庄了。摩托车在村庄的泥路上慢慢开动,一路上碰到的乡亲都向李父打招呼,李父笑吟吟地一一回应。一个矮胖的中年妇人站在村庄的转弯口,远远地就在招手。摩托车一靠近,李父就问:“浩伢儿回来没有哇?”见妇人摇手,他又说:“赶紧去村头买肉,浩伢儿老师来咯。”我忙说:“别这么客气,真的……”妇人向我怯怯地点头,眼睛却看着李父:“肉我已经炖好了,就等你们回来咯。”
李父三兄弟的家都是一模一样的二层小楼,贴着白瓷砖,装着推拉玻璃窗,依次连在一起,李浩家在最头上。摩托车把我们送到三家共用的水泥豆场,李浩家的灶房烟囱腾起了炊烟,李父的二弟媳妇和三弟媳妇在帮李母做饭,见了我都跟她们的丈夫一样露出羞怯的微笑,点头打过招呼,又都进灶房继续烧火炒菜。李父的三弟到灶房喝了口水,连饭都没吃,就开着摩托车往火车站去了。李父领我进了厢房,把藤椅擦了又擦,让我坐下,又招呼李母赶紧泡上好茶。我十分过意不去,让他不用这么麻烦,他笑着说:“不麻烦的,家里头就是脏!怕老师不习惯。”把我安顿好,他又忙着去菜园。我休息的这个房间是李浩的卧室,也是他家里最好的房间,宽敞明亮,穿衣镜上插着李浩从小到大的相片,也有好几张全家福。李浩曾经在他的文章中写到过他是他们家族唯一的大学生,整个家族的人都疼着他。上大学的钱,都是两个叔叔给凑齐的。靠窗的位置是李浩的书桌,满满当当都是书,有很多都是我推荐给他看的。我抽出一本《儒林外史》,繁体竖排,上面有李浩密密麻麻的批注。他的字很舒展,在书页的空白处一路写下去。看着这些字,耳边自然而然地响起他在课堂上发言的声音,有一刹那我感觉他就在我耳边说话,“老师……”我再一次听到有人叫我老师,回头看,原来是李母站在房间的门口喊我。我忙放下书,她笑着走过来,看看书桌,“浩伢儿就爱看书,从小就爱。撵他出去玩,他还哭。”我也笑说:“他看书多,很优秀!”李母脸上洋溢出光彩来,嘴上却说:“哪里哪里,就知道瞎弄!”
一桌子好菜,蘑菇炖鸡、菜薹炒肉、萝卜炖牛肉……李父频频地让我多吃,自己却不伸筷子,李母和妯娌都在灶房里,也不上桌。为了不辜负他们的热情招待,我勉强吃了些,其实根本没有胃口。我希望耳边再次响起摩托车刹车的声音,我想李父也是如此吧,他一次又一次地望向门口,烟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头都烫到手了,他才反应过来。几次真有摩托车的响声,李母从灶房里冲出来看,又一次颓然地转身回来,对着她的妯娌说:“不是的!”一直到下午五点,李父的三弟开着摩托车回来,但并没有李浩。李父在豆场上打转,转到灶房门口又转身问:“你们看仔细咯?是不是没看全?”他的三弟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说:“哥哇,真是不敢错看一个咯。眼珠都瞪出来咯,哪里有浩伢儿嘛!”李母把热菜端上来后,走到门口,忽然哭了起来。李父吼道:“哭啥哭!人好好的,也给你哭坏咯!”李母回嘴:“你要是对浩伢儿没那么凶,他笃定不会这样的!”两个妯娌跑出来,把嫂子拉到灶房。我在房间里都听到了,捏着纸杯枯坐在那里,也觉得十分丧气,想了想,又走出来,大家一下子都客气起来,挤出他们觉得应有的笑意。我说:“我们先打李浩手机,如果打不通,再打李琼手机。”他们纷纷点头称是,李浩二叔拿起手机拨打了过去,李浩的手机照旧是关机,再打李琼的手机,竟然也是关机。不甘心,再打几次还是一样的结果。李母坐在灶房的小木凳上拍腿哭:“这可咋搞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