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从高安到这里,晚上是没有火车经过的,大家只能坐在豆场上,男人们抽烟,女人们无事可做,坐着发呆,李母时不时抬眼看路口一眼。青蛙一递一声地叫,咕咕呱呱,咕咕呱呱。草蚊子叮咬脚后跟,拍也懒得拍,虫子的振翅声听久了,像是金属小球在耳朵里弹跳。李父突然站起来,手在口袋里摸——他的手机铃声响了。大家哗啦一声全都站了起来,李母两步抢到李父身边。李父接听了手机,大家都侧耳注意听着。李父说:“好好好……你等着……你别急……你就待在那里别动……”说了七八分钟,通话结束。李母忙问:“咋样了?咋说的?”李父把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在口袋里,对着他二弟三弟说:“他说他今天找个机会逃了出来,身份证被那个组织扣咯,身上没得钱,现在躲在高安那边一个镇上,借别人手机打的电话。我让他等着,我们去接他。”李浩三叔说:“把具体地点告诉我,我去过高安,那个地方我算熟悉的。我现在就开摩托车赶过去,十几个小时就到咯。”

当天晚上,李浩三叔开摩托车连夜往高安赶去。李父让我去休息,其实我根本睡不着,但我想还是给李父和李母一个独处的空间,就同意了。床单、棉被、枕头,都是崭新的,李母在我来之前就已经买好了。我心里莫名地难受起来,躺在床上,听着堂屋传来的动静。李父和李母都坐在堂屋里,怕影响我休息,灯也没开。李父时不时传来咳嗽声,李母轻声说:“去外面咳,别吵到老师了。”立马就传来李父的脚步声,那咳嗽声远远地响起,听久了像是有鸟绝望地啄着坚硬的木头,总也啄不开。蒙蒙眬眬地竟然睡了一觉,可能是由于连夜坐车的困乏,一睁眼明亮的阳光照在我头顶上,窗子上树影婆娑,心情莫名振奋了起来,“也许李浩已经回来了呢!”我起床出房间门,堂屋的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新炒的几盘肉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李浩肯定是回来了!”我又往门口走,李母正把电饭煲端了过来,见我便笑道:“老师,你再睡一会儿嘛。”我留心看她的神色,她眼睛肿了,全是血丝,显然是一晚上没睡。我问:“李浩有消息了吗?”李母笑说:“浩伢儿他三叔已经找到他了,正在往回赶。”正说着,李父提着一篮子新鲜的蔬菜和肉回来了,见我也是笑意满满:“老师睡得可好?”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了,第一次觉得可以笑出来:“睡得很好。”

怎么说再次见到李浩的感受呢?——几乎认不出他来了。头发留得很长,还脏,眼镜没有了,右边眼睛红肿着,显然是被打的,短袖衫几乎看不出颜色了,全是泥点,牛仔裤上也是,人也瘦了,脸色蜡黄,嘴唇上结着血痂。他一从三叔的摩托车上下来,就冲到等在那里的李母身边,紧紧地抱着问:“妈,你吓死我了!”说着又松开,反复看李母,又一次抱紧:“爸爸说你得了重病啊,吓死我了!”李母哭得说不出话来,手在李浩的背上一遍遍抚摸。李父那张开始笑容满溢的脸沉了下来,转身去了堂屋。李浩的婶娘们都跑了过来,围着李浩嘘长问短,李浩二叔让她们赶紧去烧水做饭,好让李浩换身干净衣裳,他一天一夜都没有吃饭了。李浩好半天放开他母亲,转身看见我,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笑着走过去,他也忙笑了笑,叫了声:“何老师。”我说:“先不多话,你赶紧去洗个澡。”他说好,婶娘们把他搀回屋去了。

自始至终李父都没有开口说话,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地坐在堂屋的一角。李浩也没有跟父亲搭话,他始终被女人们围着,李母给他准备好了换洗衣服,二婶给他烧好了洗澡水,三婶在热饭炒菜。洗好澡,换好衣服,上桌吃饭,李浩的吃相简直可以用狼吞虎咽来形容。李母给他添饭,让他吃慢点,说着说着眼睛里又溢出泪水来。这段时间,李父一直就坐在那里,一支接着一支抽烟,脸罩在烟雾中看不清表情。李浩的眼睛始终没有看向父亲那边,倒是李母小心翼翼地偷偷看看李父,又看看李浩,两位婶娘也是。堂屋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氛围。吃好后,李浩把碗放下,“啊”了一声,说:“三娘的饭做得还是那么好吃!”说着起身往自己的房间里走,“我去睡一觉。”李父忽然说话了:“莫走,谈谈。”李浩没有往父亲那边看,倒是对着母亲说:“我困得要死。”李母冲着李父喊了一声:“人平平安安地回来,还不让他睡觉啦?”李父摇摇头,不耐烦地把手一挥:“睡吧睡吧。”李母得胜了似的,赶忙拉着李浩去了房间。

终究是要谈谈的,我也很想知道李浩这段时间究竟干吗去了,女人们都被李父撵走了,堂屋只剩下李父三兄弟,李浩,还有我。我本来觉得我出现在那里不太好,但李父一再坚持说:“你是老师,你问他话他肯定答的。”三兄弟烟都抽得很凶,手势都是一样的,李浩没抽,没人给他烟,他坐在堂屋中央,被我们围着。李母拎着开水壶进来,李父吼了一声:“你进来干啥子!”李母心里发虚,嘴上却硬硬地回了一句:“我怕老师没水喝!”而我杯子里的水其实没动过,为了避免尴尬,我赶紧喝光了水,把杯子递了过去,李母给我添好了水。“好了吧?你还站在这里干啥?”李母嘴里嘟嘟囔囔,走到李浩身边,摸了一下他的头。李浩忽然说:“爸,你不要对我妈这么凶。”李父弹了起来,“我凶咋了?你还管老子?”李浩要站起,被李母硬生生地按住。“好了好了,我出去。”李母拎着开水壶走开了,堂屋里的空气像是变成沉甸甸的实物压在每个人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