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第3/10页)
一根多马传几代,白玛家里几代人都当过背夫。
白玛列珠是墨脱历史上最后一批背夫之一。
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一个容巴。
12岁。
(三)
白玛1994年生人,家里小孩八个,过世了三个。
病死了一个姐姐,病死了一个弟弟,摔死了一个哥哥。
大哥那时跟着爸爸当背夫,走到汗密往背崩的二号桥附近,摔死在塌方区。
只有爸爸和家里那匹马回来,亦是伤痕累累,妈妈陪着他们在野地里坐着,听不到哭声,只有整夜整夜的沉默。
像许多摔死的容巴一样,关于大哥,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爸爸是还俗的藏传佛教宁玛派僧人,妈妈是普通的门巴妇女。不能当背夫的季节,他们需日日在田间劳作,不然没有吃的。二哥大白玛8岁,他负责背着白玛在村里上小学。一年级读完后,乡里小学招生,二哥没去,去了就没人照顾白玛了。
山野贫瘠,男儿早立,二哥自此辍学,却并不觉得白玛欠他什么。
大孩子照顾小孩子是门巴人的习俗,此地瘴气重,缺医少药,蛇虫出没,幼小的孩子容易夭折。
妈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那个弟弟就差一点点夭折。
白玛说他记得很揪心,弟弟是深夜生的,生得太不是时候了。当时村里修水电站,每家每户都需要出几个背夫去“80K”[4]背钢筋水泥,爸爸也去了,家里只剩下妈妈、白玛和二哥。
当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白玛负责光着屁股在一旁哭,妈妈负责生,负责接生的是二哥。
没有别的人选了,村里那夜是空的,接生等于迎死,二哥当时不过13岁,双手颤抖,浑身的血。
几天后爸爸回到家,二哥才哭出声来。
他涕泗横流地喊:阿爸,家里都活着……
弟弟出生后,白玛接替了二哥的责任,二哥则开始跟爸妈下地干活。
白玛像当年的二哥一样,背着弟弟去村头上课。他那时最羡慕同龄人中家里有爷爷奶奶的——家务活可以少干,玩累了有人给做饭,肩膀也不会老是那么酸,起码不用每天背上湿漉漉的了。
弟弟小,经常在他背上大小便,就像他小时候在二哥背上时一样。
8岁时,爸爸送白玛去乡里上学,从村里到乡里走了一整天,沿着雅江走,越过一处处塌方。这样的路,没有大人陪送,幼小的孩子不可能活着走到学校,村里就有孩子是这样死去的……
白玛住校,学费不用交,粮食需从家里带,还有油和盐。
墨脱是西藏为数不多的产稻米的地方,但产量不高,大米不够玉米凑,两种粮食混着吃,也就饱了。
肉吃不到,白菜是学生自己种,周末也挖野菜,天囔菜、盘当菜……这样才够吃。那时男生女生都带着墨脱秋旺刀,不为防身,为学校厨房砍柴。
学校有自己的山地,用来给学生们做粮食补给,每年都会烧烧山,种点儿玉米。
远古时代的刀耕火种,不只存在于历史课本里,还依旧存活在这里。每年的烧山都极为壮观,铺天盖地的火焰,各种爆炸声,热浪轰轰地袭来,一波又一波,眼睛都快被烤干。
几个小时后,大片大片的灰尘从天而降,各种奇怪的味道也袭来,有烤灌木、烤杉树、烤甲虫、烤蛇……
烧山后的晚上惯常会下雨,那雨猛下猛停、忽停忽下,像被未知的神明操纵……
白玛后来跟着老兵的消防救援队去巡逻,遇见火他是不慌的,他在上小学时就已经习惯了,那时这一边书声琅琅声嘶力竭,那一厢漫山遍野噼里啪啦。
来来来,看看谁比谁的声音大。
墨脱的孩子也过六一儿童节,过年一样开心,这一天有肉吃,饭也是纯大米。其余的时间,依旧一半大米一半玉米。周末学校有时不开伙,白玛就去走读生家里帮忙干活儿,这样能混口热饭,家里的小锅米饭比学校的大锅饭好吃多了。
除了寒暑假,学校没有规定其他放假时间,谁粮食吃完了谁就放几天假回家去拿。
白玛基本没享受过这取粮假,他的口粮一般由二哥送来,一天的山路,七八处塌方,大几十斤粮食,二哥吭哧吭哧地背来。
袋子落肩,清清楚楚一圈汗。
二哥脑袋上一个肉凹槽,常年背货背出来的,容巴们都有。
走夜路会丢命,也没几个人有那样的体能,故而当天没办法返程,二哥就在宿舍跟白玛挤一晚,第二天早上会叮嘱一句:拉讲咧布哎[5]。
然后就走了。
二哥沉默寡言,见了老师和同学只会笑,他不会藏语,也不会说汉话。
每次等二哥走远后,白玛都会哭一场,良久才能平息,任凭同学们笑话。
他从9岁、10岁起,总觉得心窝里疼,觉得二哥的人生是被他毁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