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第7/10页)

他们如愿以偿,请求来了一个侦察兵式的结局。

…………

31年后,一个老侦察兵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他穿着他最体面的那身军大衣,站在11月的清晨里,听国歌响起,看国旗升起。

他请人帮忙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中他伫立着,背朝着天安门,面朝着人民英雄纪念碑。

过路的人应该不会对他太过在意。

不会有人知道,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头子手刃过十几个敌人,二等甲级伤残,耳背、好酒、抠门儿,打架时爱用灭火器,建了一支牛×的消防队,开着一家黑店叫老兵火塘,娶的老婆叫拉措,生的孩子一个叫扎西一个叫七珠……

没人会知道,这个自我放逐了整31年的残疾老兵,本可以是个将军。

(七)

他残存的兵曾来找过他,早在12年前就来过。

12年前,两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孩子一样涕泗横流。

中年人的肚腩,中年人的发型,却站得笔挺,一眼就能看出,当过兵。

他们立正敬礼,冲着院子里那个正在拖地的背影高声喊:首长好!

……终于找到你了,首长。

听说那个时候,老兵愣了半天才转过身来,仔细地辨认,慢慢地走上前去。

没有抱头痛哭,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拥抱。

他把手抬了起来,一人一个嘴巴,撕心裂肺的两声脆响。

他说:滚。

转身,泪落如雨。

那两个中年男人扑通跪下,哭着把三个响头磕完,转身离去。

他捡起拖把,继续拖地。

他们没有走远,坐进对面的酒吧里,面朝着那扇没能踏入的门,守了整整一个星期。

每端起一杯酒,都先泼一半在地上浇祭,再双手高举,冲着那扇门里遥敬,然后一饮而尽。

…………

当年他们十八九岁,他领着他们枪林弹雨。

分吃同一块压缩饼干,同蹲一个猫耳洞,同生共死,求仁赴义。

眨眼12年过去,他们理解他的绝情,恪守着那一个字的命令,没有再去打扰过老兵。

12年里他们不止一次地来过古城,每次都远远地端起一杯酒,遥敬老兵。

按常理推算,他们当下应该都已是将军。

(八)

人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

那么一个只想当士兵的将军呢?那么一个三十年如一日只想自我放逐的士兵呢,能不能算是一个好兵?!

我很想拿这些问题去激一激老兵,却于心不忍,总难张得开口。

十几年来,我不止一次地看着他发疯。

他总在大醉后用力地抽自己的脸,痛骂自己不忠不孝不义——在他执拗的认知中,身为军人,未能殉国是不忠;身为儿子,杳无音信几十年是不孝;身为战士,没能在31年前和他的兄弟们埋在一起,是他半生都无法自谅的不义……

他发疯时我不劝,没那个资格,蝇营狗苟于凡尘琐事的你我,有什么资格去劝解一个活着的英雄。

喝酒就好,陪着他就好,闭上嘴就好,把他那些疯话当成醉话,且把那些遏不住的伤心当作旧伤未愈偶有新脓。

没历经过他那样的生死,就别去妄想读懂那些纠结和羞惭、真挚和荒谬。

所谓英雄,或许大都是如此这般自惭着的吧。

锁心苦行,把自己囚禁在真挚中,真挚到荒谬。

…………

31年来,他就这样自我放逐自我囚禁,直到七珠降生。

七珠改变了好多东西,我曾一度松了一口气,为老兵做出的那些改变而高兴。

第一个改变是联络了家人。

二十多年没见面的姐姐抱着他哭:弟弟,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老姐姐抱住老弟弟的头,一下接一下地捶他:姐姐对你不好吗?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怎么狠得下心……

姐弟俩自幼要好,老兵年少时调皮捣蛋犯的错,大都是由姐姐认的。

姐姐也抱着拉措哭:委屈你了,嫁了这么个坏东西……

姐姐是连夜赶来的,老父亲派她来的,一并捎来的还有个口信:你可以不回家,爱死哪儿去就死哪儿去,但两个孩子必须送回来让我们看看,这是命令!

父母双亲尚在,年已耄耋,都曾是军人。

老兵的姐姐与我母亲同庚,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喊她,于是按江南人的口音习惯,觍着脸把她喊作“伽伽”。

伽伽慧眼识珠,第一次见面就断言我和老兵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

你们一家人这都什么什么毛病啊怎么都喜欢杵着手指头指人……

伽伽眼里,连小扎西都不算什么太好的东西,只有七珠宝宝是个好东西。

伽伽对七珠好,全家人都把七珠当个宝,家里所有的家具全部包角,连爷爷的拐杖都包上了海绵,生怕她磕着碰着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