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第8/10页)
七珠半岁时被伽伽接走,拖到满周岁时才还回来,拉措失眠了快半年,天天盼着女儿回来,真回来的那天却一把没抱动,一个踉跄,差点儿把七珠跌到地上。
她吃惊极了:怎么养得这么沉这么高这么胖?我的天,粉白粉白的,像个大白馒头一样……这是我们泸沽湖畔摩梭人生出来的姑娘?
七珠周岁礼时,伽伽也在场,她得意极了,人人都夸她把孩子养得像年画里的一样。
认亲仪式时,老兵郑重地把七珠递给我,还啪地敬了个礼,我一时情急,不知该如何还礼,于是像高举奥运火炬一样,把七珠高高擎起……
但闻伽伽惨叫一声,母豹子一样蹿起,一把将七珠从我手中抢走,还忙里偷闲地在我脸上挠了一爪子……
她是不是怀疑我这个亲干爹要把我的亲干女儿往地上摔?
我捂着左眼好委屈,我说我只是举一下而已……
她抱紧七珠,扭头啐了我一口:啊滚!
好说歹说,她才肯把孩子还给我,可七珠不待见我,各种扑腾,一脚接一脚地往我小肚子上跺。
我噘起嘴去亲她,她两只爪子伸直了怼我,打得啪啪的。
好,有种,爹都敢打,我看好你!
伽伽说,七珠真不愧是他们家的种,脾气又倔又硬。
伽伽说,小孩子难免爱吃吃手指头,奶奶随手帮她拔出来,随口说一声“宝宝不能咬手指”,从此七珠就不理奶奶了,拿什么哄都不行。半年里不论奶奶怎么喊她,她都“嗯儿”的一声扭头不看,各种不行。
伽伽说,把七珠送回来以后才发现,扎西也爱说这个“嗯儿”……
众人笑的时候,老兵也笑,笑着看看扎西、拉措、七珠、伽伽……笑着看我。
口轮匝肌上提,褶子全部堆起,他那会儿笑得无比难看,像极了火塘墙上那幅肖像,仿岳敏君风格的那幅油画。
(九)
我曾一度暗喜,认为老兵的自我流放即将完结。
种种迹象表明,他正在改变的过程中:除了继续给消防队挣钱,他也开始为自己挣钱。
七珠出生后,老兵倾其所有又开了一家客栈,颇有要大干一场的气势。
这真是件极好的事情,从31年前到今天,他付出的已足够多了,于情于理,都有权开始去为自己和家人多赚些钱,过得好一点儿。
我的认知也在改变:穷就是高尚,富就是罪过?
曾经当过英雄,就活该一辈子啃着窝窝头去搞奉献?
我为自己潜意识里曾经的道德绑架而汗颜,什么狗屁三观!
英雄、偶像或标杆,崇敬、仰视和期望。
被赞美着的往往也是被绑架着的,人们总把自己的道德上限当作他人的道德底线,并打上标签,认知为理所应当。
那些拥戴其实并不走心,取关和失望都只在一瞬间。
人们只是爱着自己的想象,投射又破灭。
那就快点儿破灭了吧,让他搁置那些孤独和清贫,温饱体面地为自己活几年。
我期待着老兵发家致富咔咔赚钱,等着看到他真正与往昔和解的那一天。
……只是,问题是,老家伙选错了进场时间。
2016年起,大半个滇西北的客栈市场泡沫开始破灭。
有人被套牢,有人在跑路,没人肯再千八百万地掏转让费,大量的民宿客栈无人接盘。
按之前的经验,转让费若想挣得多,装修成本必须高,老兵砸锅卖铁,把客栈装修得像样板间,于是彻底砸在了手里。
讨价还价的人铁石心肠,张嘴就是对半砍。
看在眼里急在心头,2017年正月十三,我和老兵翻了脸。
我劝他稳住阵脚多等上几年,早赔晚赔都是赔,何必着急这几天?
世事走的大都是抛物线,市场已开始触底,终归是要反弹,与其现在被人抄底,不如耐心等上几年。
他完全听不进去我的话,一味心疼钱,坚持要割肉平仓,能变现一点儿是一点儿。
又不是明天就要翘辫子今天必须要留遗产,为何这么怯于展望未来,如此着急变现?
别那么抠行不行,你是多急着囤钱?非要吃亏赔本地套回本钱藏到枕头里面天天枕着才心安?
你这样着急瞎搞,将来是对得起七珠还是对得起扎西?
…………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叹什么气?……哎,我说你摔缸子给谁看?!
好,当我放屁好了,不用解释,爱赔赔你的去吧,我毕竟是外人,就当我多管闲事瞎操心。
原本计划一起过元宵节,节后我从古城出发去北极,那天当真气极,我从老兵火塘摔门出来,回家拎上行李,连夜去了大理。
大家很多年没真正翻过脸了,上一次翻脸也是因为客栈问题。
就这样吧,爱抠抠他的去,爱赔赔他的去,爱咋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