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出樊笼的一只“天鹅”(第3/8页)
“城市面貌,唉,比人心变得更快!”波德莱尔仿佛从流亡中归来一样,发现了一个新的巴黎:新辟的街道,新开的旅馆,新建的剧院,新装的路灯;拉丁区的“女区”,林荫道上的“野鸡”,酒店里的醉汉,踽踽独行的老人……这一切,他竟都像第一次见到一样。巴黎变了样,到处充斥着“发财”的叫喊声,散发着新贵的铜臭味。路易一菲利普王朝越来越反动,基佐的“发财吧”这样的口号不过是为了保持大资产阶级的特权,引起了广大无产阶级、甚至中小资产阶级的强烈不满。政权的平庸和猥琐更使当年的浪漫派灰心丧气,而工人们则要求成立共和国。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新的革命又在酝酿中。
波德莱尔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回到巴黎的。这时,他和继父欧比克的关系,已经由于在选择职业问题上的分歧而迅速恶化,况且他已经成年,更加不能忍受家庭的束缚,终于带着父亲留给他的遗产,约十万金法郎,离开家庭,过起挥金如土的浪荡生活。1843年6月,他住进了豪华的皮莫丹旅馆。他用黑红两色的墙纸裱糊房间,穿着黑外套,系着牛血色的领带,雪白的衬衫一丝不皱,一尘不染。他要用与众不同的装束和风采来表示他对资产阶级的蔑视和唾弃。岱奥多·德·邦维尔这样描绘当时的波德莱尔:“眉毛清晰,伸展如缓缓的拱形……细长,漆黑,深沉的眼睛……优雅、带着讥讽意味的鼻子……嘴巴已经由于思想的丰富而变得又弯又薄,……脸上泛起一种温暖的苍白,棕色的皮肤下显露出丰沛而纯洁的血液的粉红色调……高而宽的额头,线条清晰,浓密漆黑的美发自然地卷曲着……”这是波德莱尔最愉快最乐观的时期。他要作一个浪荡子(le dandy)。“浪荡”(ledandysme)一词,在他的眼中意味着高贵,文雅,不同流俗,既有着面对痛苦而不动声色的英雄气概,又有着忍受尘世的苦难而赎罪的宗教色彩,总之,“浪荡”一词意味着/追求崇高”。他自白道:“作一个有用的人,我一直觉得是某种丑恶的东西。”有用,正是资产阶级最珍视的品质。他厌恶一切职业,决心不对那个社会有丝毫的用处。于是,他整日在城里呼朋引类,冶游滥饮。也正是在这时,波德莱尔真正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他先是结识了一批年轻的画家,进入他们的画室,“开始接触绘画的实践”。那几年,在法国文学史上又恰恰是极热闹的年份: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开始问世,贝特朗的《黑夜中的加斯帕洋》于作者死后一年出版,邦维尔以 《女像柱集》一炮打响,大批以巴黎各色人等为题材的作品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波德莱尔的朋友中又多了一位工人诗人,以谣曲著名的彼埃尔·杜邦。这时的波德莱尔已经以奇特怪异的文学趣味令人瞠目了。也是在这时,一个偶然的机会,波德莱尔在一家小剧场邂逅了一个跑龙套的混血女子,名叫让娜·杜瓦尔,并从此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生活和创作都深深地打上了她的印记。杜瓦尔的卑微的身世和独特的美,使波德莱尔又多了一件向资产者挑衅的武器。还不止于此,他开始吸毒,开始领教放债人的手段。然而,他并未因此而放松写诗的准备,甚至已然开始创作。他发现诗国的领土已被瓜分完毕,诸如天空、大地、海洋、家庭、异域风光等主题都有了各自的开拓者,而充斥诗坛的那些粉饰现实的无病呻吟之作只能让他感到厌恶,于是,他便暗中写些不同凡响的诗章。据阿斯里诺回忆,“这期间(1843—1844),《恶之花》中的大部分诗篇已经写出,十二年后出版时,诗人无须改动什么了。他在风格上和思想上都是早熟的。”此时,他还没有发表过一首诗,却已在诗人队伍中被视为一位“有独创性的诗人”了。1830年后一代青年诗人“似乎对他寄望很高”。他并不急于发表,而是暗中磨砺,积累着产品,打算“日后像一枚炮弹那样打出去”。
波德莱尔在两年中花去了他的财产的一半,这又一次引起了家庭的不安。欧比克夫妇不由分说,找了个公证人替他管理财产,每月只给他可怜的二百法郎。这是在1844年9月21日,这是个重要的日子,对波德莱尔来说,无异于父亲去世母亲再嫁后的又一次沉重打击。用米谢尔·布托尔的话说,波德莱尔是被剥夺了成人的资格,被当成了未成年的孩子。从此,波德莱尔就在债主的追索下过日子了。他的眼中除了欧比克之外又多了一个敌人:他的公证人,典型的资产阶级秩序的代表。
作浪荡子要有两个条件:一是有钱,二是有闲。现在,波德莱尔既已失去了钱,也就不得不去干他一向最鄙薄的事情:靠耍笔杆子吃饭。他一向认为生活的最高目的是培育美,而现在却不得不多少投合公众 (资产阶级)和出版商的口味,为生活而写作了。他的诗神被收买了,他绝望,愤怒,渴望着报复和成功。他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有天才的人如何还债》,幻想着能像伟大的巴尔扎克那样在债主的追逼中,突然灵机一动,安然度过难关。但是,他的那些大胆真诚的诗作屡屡遭到编辑先生们的拒绝。1845年5月,波德莱尔发表了画评《1845年沙龙》,盛赞浪漫派画家德拉克洛瓦,称他为“过去和现在最有独创性的画家”。这篇长文以新颖、感觉的敏锐和行文的果断,震动了评论界。不过,批评家本人并不满意,深为此文“缺乏个性所苦”。也许是因为《1845年沙龙》未曾取得他心目中的成功,也许是因为他的监护人使他恼怒,也许是因为他自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没有出路,也许是因为这一切的总和,波德莱尔在1845年6月30日这一天起了自杀的念头,并且扎了自己一刀。由于那是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有人就认为他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那些剥夺了他的自由的人。然而,他在当天事前给监护人的信中却说得十分郑重:“我自杀,是因为我活不下去,是因为睡也累,醒也累,不堪忍受。我这样,是因为我对别人无用,对自己危险。我自杀,是因为我认为我是不死的,但愿如此。”此后,他回到母亲和继父那里,然而很快、也是最后他离开了他们,住进了拉丁区,开始了真正穷文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