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恶的意识”中凝神观照
《恶之花》的主题是“恶”及其与人的关系。
波德莱尔把这本书献给泰奥菲尔·戈蒂耶,其题辞曰:“我怀着最谦卑的心情,把这些病态的花献给严谨的诗人,法兰西文学完美的魔术师,我十分亲爱的、十分尊敬的教师和朋友泰奥菲尔·戈蒂耶。”他还在一分清样上注明,“病态的花”乃是“惊人之语”。这“病态的花”一语,揭出了《恶之花》的本意:这些花可能是悦人的、诱人的,然而它们是有病的,它们借以生存的土地有病,滋养它们的水和空气有病,它们开放的环境有病,质言之,社会有病,人有病。这里的“病”,指的是自然和社会对人的敌视、腐蚀、束缚和局限,是善的对立面——恶,上帝的对立面——撒旦。
曾经有人对波德莱尔把诗献给高唱“为艺术而艺术”的戈蒂耶有微词,认为那是一种虚伪的姿态,企图攀附当时文坛的名人;或者把他视为唯美派的门徒、形式主义的信奉者。其实,只要看到波德莱尔将戈蒂耶冠以“完美的魔术师”之称,这种误解便可涣然冰释。他在戈蒂耶身上看重的是魔术师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他在论戈蒂耶的文章中明确指出:“丑恶(l’horrible)经过艺术的表现化而为美,带有韵律和节奏的痛苦和精神充满了一种平静的快乐,这是艺术的奇妙特权之一。”这种“特权”,波德莱尔不曾放弃,也不曾滥用。社会以及人的精神上的物质上的罪恶、丑恶以及病态,经过他的点化,都成了艺术上具有美感的花朵,在不同的读者群中,引起的或是“新的震颤”,或是善的感情,或是愤怒,或是厌恶,或是羞惭,或是恐惧。恶之花!病态的花!诗人喜欢这种令人惊讶的形象组合,他要刺激他所深恶痛绝的资产者的脆弱的神经,从而倾吐胸中的郁闷和不平,感到一种报复的快乐。他写卖淫、腐尸、骷髅,这正是资本主义世界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可是资产阶级的读者却虚伪地视而不见;他写凄凉的晚景,朦胧的醉意,迷茫的浓雾,这正是巴黎郊区习见的场景,可是有人用五光十色、灯红酒绿的巴黎掩盖了它;他写自己的忧郁、孤独、苦闷,这正是人们面对物质文明发达而精神世界崩溃的社会现象所共有的感触,可是人们却不自知,不愿说或不敢说。诗人描写了丑恶,而“虚伪的读者”大惊小怪,要像雅弗一样给赤身醉卧的挪亚盖上一顶遮羞的袍子;诗人剖开了自己的心扉,而“虚伪的读者”却幸灾乐祸,庆幸自己还没有如此地卑劣;诗人发出了警告,而“虚伪的读者”充耳不闻,还以为自己正走在光明的坦途上。总之,波德莱尔要把一个真实的世界——精神的世界和物质的世界——呈现在资产阶级的面前,而不管他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恶之花》,正如波德莱尔所愿,的确是一个“爆炸性的题目”。然而,这题目并不止于富有爆炸性,它还不乏神秘性。恶和花,这题目的两部分这间的关系除了对立性之外,还有含混性。对立性使人生出惊讶感,于是而有爆炸性,含混性使人如临歧路,于是而有神秘性。恶之花,可以被理解为“病态的花”,已如上述;也可以被理解为恶具有一种“奇特的美”,亦如上述;还可以被理解为恶中开放的花,有“出于污泥而不染”之意。这意味着恶是固有的,先在的,然而花可以从中吸收营养和水分,并且开放,也就是说,恶不是绝对的,其中仍有善在。诗人寻求直至认出、采撷恶之花,乃是于恶中挖掘希望,或将恶视为通向光明的必由之路。波德莱尔论城市题材画家贡斯当丹·居伊,在罗列若干丑恶的形象之后,他写道:“使这些形象珍贵并且神圣化的,是他们产生的无数的思想,这些思想一般地说是严峻的、阴郁的。但是,如果偶尔有个冒失的人试图在G先生的这些分散得几乎到处都是的作品中找机会来满足一种不健康的好奇心,那我要预先好心地告诉他,他在其中找不到什么可以激起病态想象力的东西。他只会遇到不可避免的罪孽,也就是说,隐藏在黑暗中的魔鬼的目光或在煤气灯下闪光的梅萨琳的肩膀;他只会遇到纯粹的艺术,也就是说,恶的特殊美,丑恶的美……使这些形象具有特殊美的,是它们的道德的丰富性。它们富于启发性,不过是残酷的、粗暴的启发性……”波德莱尔把恶看作是两重的、复杂的,因此才可能开出美的花,具有“特殊美”的花。
波德莱尔对于恶的这种双重的、甚至可以说是辨证的态度,使他笔下的恶呈现出异常复杂的面貌,也传达出异常丰富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