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恶的意识”中凝神观照 (第2/3页)

 

  恶的化身是魔王撒旦,而魔王撒旦是上帝的敌人。《恶之花》通过对形形色色的恶的描绘和挖掘,揭露出撒旦对诗人的处境和命运的控制和影响,在揭露中表达了诗人对失去的天堂和离去的上帝的复杂矛盾的感情。因失去了天堂,诗人不得不在地狱中倘徉,化污泥为黄金,采撷恶之花,用美的追求来缓解生的痛苦,因上帝离去了,诗人不得不与撒旦为伍,对上帝的不满变成对反叛的天使的赞颂,对上帝的怀抱的向往变成了对恶的鞭挞。恶之花就是病态的花,在肌体 (人的肉体和社会的机体)为病,在伦理(人的灵魂和社会的精神)则为恶,病恶词虽殊而意相同。恶之花又是特殊的美,它蕴含着丰富的思想,给读者以深刻的启发,它那奇特甚至怪异的色香激发着读者的想象,使之实现对于现实的超越。恶之花,既是诗人的精神之花,也是社会的现实之花。阿斯里诺指出:“《恶之花》吗?它写的是:忧郁,无可奈何的伤感,反抗精神,罪孽,淫荡,虚伪,怯懦。”当然,《恶之花》中涉及到的社会和人的丑恶病态的东西远不止这些,但令人感兴趣的是,阿斯里诺没有忽略“反抗精神”。在传统的观念中,“反抗精神”意味着“在精神上犯上作乱”。精神上造反,这实际上代表了波德莱尔对待恶的根本态度,不啻是“恶之花”中的一朵最鲜艳耀眼的花。

 

  我们可以这样认为,波德莱尔所说的“恶的意识”的含义是: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恶,人 (首先是诗人)要对这种恶有清醒的、冷静的自觉和认识。波德莱尔曾经在《论〈危险的关系〉》一文中说:“自知的恶不像不自知的恶那样可憎,而且更接近于消除。”他在散文诗《伪币》中也写道:“恶人永不得宽恕,然而自知作恶尚有可贵之处。”因此,波德莱尔要求的是,在恶中生活,但不被恶所吞噬,要用一种批判的眼光正视恶,认识恶,解剖恶,提炼恶之花,从中寻觅摆脱恶的控制和途径。

 

  在传说中,恶化身为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加害于人,例如有化作美女腐蚀男人的淫鬼,有顽皮淘气爱搞恶作剧的小妖精。波德莱尔承袭了一部分这样的观念,他的诗中有这样的词句:

 

  是绿色的淫鬼和粉色的妖精,

  用小瓶向你洒下爱情和恐怖?

   —— 《病缪斯》

 

  一群魔鬼欢欢喜喜,

  在窗帘褶皱里游荡。

   —— 《殉道者》

 

  但那些阴险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来,仿佛商人一样昏脑昏头,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门窗。

   —— 《薄暮冥冥》

 

  或不自主地跳,如可怜的铃铛,

  有一个无情的魔鬼吊在里头!

—— 《小老太婆》

 

这些形象都是从传说中汲取的,立刻会“使人想到一切奉献给恶的东西都肯定是长角的”,但是,波德莱尔没有就此止步,他从中体验到和认识到的恶更侧重于人在精神上所受到的折磨和戕害,远非通常意义上的恐怖,因而具有更深刻,更普遍的哲学含义。

 

  波德莱尔认为恶控制和支配着人的行动,使之失去辨别的能力甚至愿望:

 

  是魔鬼牵着使我们活动的线!

  ……

   —— 《告读者》

 

这仿佛是说,人在世界上只是一具没有生命、没有意志、不能自主的木偶。然而不,他不是没有生命,只是萎靡不振;他不是没有意志,只是不够坚强;他不是不能自主,只是这种愿望不够热烈。他不能识别、也不能战胜善于变化的魔鬼:

 

  我们的意志是块纯净的黄金,

  却被这位大化学家化作轻烟。

—— 《告读者》

 

因此,人在恶的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他既不能逃避其诱惑,更不能抵抗其诱惑,甚至也不能察觉其诱惑。可怜的人啊,他完全是被动的。对此,波德莱尔自己有至深至切的感受:

 

  魔鬼不停地在我的身边蠢动,

  像摸不着的空气在周围荡漾;

  我把它吞下,胸膛里阵阵灼痛,

  还充满了永恒的、罪恶的欲望。

—— 《毁灭》

 

波德莱尔所以有这种切肤的感受,是因为他认为恶与生俱来,就在人的心中。他赞扬拜伦,因为拜伦的诗“放射出辉煌的、耀眼的光芒,照亮了人心中潜伏着的地狱”。因此,人的快乐,尤其是爱情的快乐,就成了恶的最肥沃的土壤。他在日记中曾写守这样的话:“爱情之唯一的、最高的快感就在于确信使对方痛苦。男人和女人生来就知道,一切快感都在痛苦之中。”相爱的人如此,就更不用说世间的各种色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