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应和论及其它
诗可以议论。这是诗中的一格,几乎对任何伟大的诗人来说都是不陌生的。波德莱尔的特点是寓深奥的理论于鲜明的形象这中,读来毫无嚼蜡之感。他的 《恶之花》仿佛一枚琢磨得玲珑剔透的钻石,在众多的平面上反射出他的诗歌理论的不同侧面。他并未写出系统的理论著作,他的思想和观点散见于大量的画评、书评、信函和诗篇之中。他的深刻、敏锐、准确、渊博,甚至矛盾,使越来越多的法国文学研究者认为,作为诗人的他是一位比批评家圣勃夫还要伟大的批评家。享利·勒麦特说他是法国“十九世纪最大的艺术批评家”,安多尼·亚当则断言:“从他的批评文字看,他远比圣勃夫更有把握成为十九世纪最大的批评家。”
许多伟大的作家同时也是伟大的批评家,这是文学史上的事实。然而,当波德莱尔说“一切伟大的诗人本来注定了就是批评家”,保尔·瓦雷里说 “任何真正的诗人都必然是一位头等的批评家”的时候,就不仅仅是确认了一桩事实,同时还表明文学观念发生了一种变化。波德莱尔不再用柏拉图的 “灵感说”和“迷狂说”来解释诗歌的创作了,“从心里出来的诗”在他那里得到的是嘲笑和鄙薄,相反,用瓦雷里的话说,他是“把批评家的洞察力,怀疑主义,注意力和揶揄能力与诗人的自发的能力结合在一个人身上”,即诗人和批评家一身而二任,或者诗人和批评家生来就应该是一个人。这是(就波德莱尔而言)对盛极而衰的浪漫主义的修正与反拨。
波德莱尔的文学活动开始于四十年代初,当时浪漫主义的“庙堂出现了裂缝”,古典主义有回潮之势,唯美主义已打出了旗帜,现实主义尚在混乱这中。“伟大的传统业已消失,而新的传统尚未形成”,这是一个流派蜂起,方生方死的时代,既是新与旧更替的交接点,又是进与退冲突的漩涡。波德莱尔正是站在这样一个十字路口上,瞻前顾后,继往开来,他不仅是诗歌创作上的伊阿诺斯,也是文艺批评上的伊阿诺斯。他的文艺思想在时代思潮的碰撞中形成,又反映了时代思潮的变化,有卓见,也有谬误,丰富复杂,充满矛盾。其中既有传统的观念,又蕴藏着创新的因素,既表现出继承性,又显露出独创性,成为后来许多新流派的一个虽遥远却又有迹可寻的源泉。
诗人波德莱尔又是一位美学家。他的诗歌理论,其实就是他的美学理论,因为他认为:“现代诗歌同时兼有绘画、音乐、雕塑、装饰艺术、嘲世哲学和分析精神的特点;不管它修饰得多么得体、多么巧妙,它总是明显地带有取之于各种不同的艺术的微妙之处。”于是,“对于一幅画的评述不妨是一首十四行诗或一首哀歌”。在他看来,诗可以论画,画也可以说诗,诗画虽殊途而同归。因此, 《恶之花》中表现或陈述出来的创作思想和创作方法与他在其它地方所作的阐述既相互补充,又相互发明,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什么叫诗?什么是诗的目的?就是把善同美区别开来,发掘恶中之美,让节奏和韵脚符合人对单调、匀称、惊奇等永恒的需要,让风格适应主题,灵感的虚荣和危险,等等。”这是波德莱尔为 《恶之花》草拟的序言中的话,如果再加上应和论和想象论,就可以被视为他的完整的美学原则了。
一切文艺创作活动的根本出发点是文艺对现实世界(人的主观世界也可以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和非现实世界(例如想象世界,中国文论中所谓“意境”之境,王国维所说的“造境”之境)的关系,以及作家对这种关系的感受和认识。波德莱尔认为“世界是一个复杂而不可分割的整体”,“我们的世界只是一本象形文字的字典”。表现周围世界的真实是小说的目的,而不是诗的目的,“诗最伟大、最高贵的目的”是美,诗要表现的是“纯粹的愿望、动人的忧郁和高贵的绝望”。诗人要“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到未知世界的底层发现新奇”,要“翱翔在世这上,轻易地了解那花儿和无语的万物的语言”。与小说所表现的真实相比,“诗表现的是更为真实的东西,即只在另一个世界是真实的东西”。波德莱尔并不否认“我们的世界”的真实性,但是他认为在“我们的世界”的后面存在着“另一个世界”,那是更为真实的,是上帝根据自己和天堂的形象创造和规定的,而诗人之所以为诗人,乃是因为他独具慧眼,能够读懂这部“象形文字的字典”。所谓“读懂”,就是洞见世界的整体性和世界的相似性,而这种“整体性”和“相似性”的表现是自然中的万物之间、自然与人之间、人与人之间、人的各种感官之间、各种艺术形式之间有着隐秘的、内在的、应和的关系,而这种关系是发生在一个统一体之中的。波德莱尔在著名的十四行诗《应和》中,集中地、精练地、形象地表达了这种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