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应和论及其它 (第4/6页)
波德莱尔在发表于1857年的《再论爱伦·坡》一文中这样写道:“请听明白,我不是说诗不淳化风俗,也不是说它最终的结果不是将人提高到庸俗的利害之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显然是荒谬的。我是说如果诗人追求一种道德目的,他就减弱了诗的力量,说他的诗拙劣,亦不冒味。诗不能等同于科学和道德,否则诗就会衰退和死亡;它不以真实为对象,它只以自身为目的。”这段话表明,他不是反对诗能产生或具有道德作用或功利效果,他反对的是为了功利的目的写诗,因此,他可以对自己的作品发表两种不同的看法,既是矛盾的,又是统一的。例如对《恶之花》,他一方面可以说人们会从中引出“高度的道德”,另一方面又可以说“这本书本质上是无用的,绝对地无邪,写作它除了娱乐和锻炼我对于克服障碍的兴趣外别无其它目的。”说到底,波德莱尔要求的是“寓教于诗,不露痕迹”。他主张道德要“无形地潜入诗的材料中,就像不可称量的大气潜入世界的一切机关之中,道德并不作为目的进入这种艺术,它介入其中,并与之混合,如同融进生活本身之中。诗人因其丰富而饱满的天性而成为不自愿的道德家”。波德莱尔所以反对说教,是因为他认为说教会破坏“诗的情绪”。他把“诗的情绪”的对立面叫作“显示的情绪”,如科学和道德等,“显示的情绪是冷静的,平和的,无动于衷的,会弄掉诗人的宝石和花朵,因此,它是与诗的情绪对立的”。由此可见,波德莱尔所强调的诗所以为诗的特点,他的许多接近唯美主义的观点多半是出于这种考虑。因此,我们可以说波德莱尔有形式主义的倾向,却不能说他是个形式主义者,不能把他的观点等同于泰奥菲尔·戈蒂耶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派观点。他的许多强调艺术、强调形式、强调诗与其它表现方式的区别的言论,多半是出于匡正时弊的目的,因为他对许多人把诗拿来当成说教的工具不满。他的《论泰奥菲尔·戈蒂耶》发表之后,引起许多人的责难,为此,他给维克多·雨果写了一封信解释了自己的意图:“我熟谙您的作品。您的那些序言表明,我越过了您关于道德与诗歌的联系所陈述的一般理论。但是,在这种人们被一种厌恶的感情弄得远离艺术、被纯粹功利的观点弄得昏头昏脑的时候,我认为强调其对立面并无多大坏处。我可能说得过了一点,但我是为了获得足够的效果。”波德莱尔是不大赞同雨果的诗歌理论的,但是这封信所表达的矫枉过正的意思却是真诚的,既符合当时诗坛的实际,又有他的《恶之花》为证。
总之,在诗的目的这个问题上,波德莱尔的态度是相当矛盾的,总的倾向是越来越强调形式和技巧,但是他也从未否定过诗的思想内涵。因此,针对当时浪漫派诗人喜欢说空话、唱高调的流弊,他的观点是有积极意义的。他打破了当时流行的真善美不可分割的观念,虽然过分强调了其间的区别,而忽视甚至否定了其间的联系,但对于冲击资产阶级的虚伪文学来说,仍不失为一种积极的贡献,尤其对西方现代诗歌就形式与内容问题的探索(例如所谓“语言炼金术”之说),更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声音。
波德莱尔反对诗人主观上为了道德的目的而写诗,这并不意味着他赞成诗人可以不负责任地任意挥笔写;而他本人也的确是一贯鄙视那种专事刺激官能的淫秽文字的。他认为:“诗的本质上是哲理,但是由于诗首先是宿命的,所以它之为哲理,并非有意为之。”所谓“宿命”,说的是诗人以诗为生命,为存在,为世界。因此,“艺术愈是想在哲学上清晰,就愈是倒退,倒退到幼稚的象形阶段;相反,艺术愈是远离教诲,就愈是朝着纯粹的、无所为的美上升”。应该说,这个结论是很深刻的,它划清了艺术与人类的其它表达方式的界限,规定了自身发展的道路和方向;但是,这个结论也有严重的欠缺,它只强调了区别而否定了联系。因而暴露出形式主义的倾向,后来的象征派诗歌的迷惘晦涩似乎可以从这里找到根源,而追求“纯粹的、无所为的美”,又必然会导致诗歌走上脱离社会脱离人生的道路。不过,就波德莱尔本人而言,这种“纯粹的、无所为的美”是否是唯一的存在,应否成为诗人的唯一的追求,都是很少怀疑的。他的“发掘恶中之美”,实际上是深深地扎根在现实的土壤之中,他发掘出来的美当然更不是“无所为的”。
美的问题,是一个纠缠了波德莱尔一生的大问题。在他看来,“诗最伟大、最高贵的目的”是“美的观念的发展”,诗人的最高使命是追求美。他说:“诗的本质不过是,也仅仅是人类对一种最高的美的向往。”那么,美究竟是什么呢?波德莱尔在许多地方谈到美,他对美的独特看法很值得注意。他说:“我发现了美的定义,我的美的定义。那是某种热烈的、忧郁的东西,其中有些茫然的、可供猜测的东西。……神秘、悔恨也是很美的特点。” “不规则,就是说出乎意料,令人惊讶,令人奇怪,是美的特点和基本成分。”他列举了十一种造成美的精神,例如无动于衷、厌倦无聊、心不在焉、厚颜无耻、冷漠、强悍、凶恶等等,其中大部分都与忧郁、厌倦有关系。然后,他说:“我不认为愉快不能与美相联系,但是我说愉快是美的最庸俗的饰物,而忧郁才可以说是它的最光辉的伴侣,以至于我几乎设想不出(难道我的头脑是一面魔镜吗?)一种美是不包含不幸的。根据——有些人则会说、执著于——这种思想,可以设想我难以不得出这样的结论:最完美的雄伟美是撒旦——弥尔顿的撒旦。”众所周知,弥尔顿笔下的撒旦是一个反抗的英雄形象。由此可见,波德莱尔的美是一种不满和反抗精神的表现,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所谓“美是古怪的”、“美总是令人惊奇的”,正是要让平庸的资产者惊讶,要骇世惊俗,要刺痛资产者的眼睛,波德莱尔的美实际上是1830年革命和1848年革命之后,面对大资产阶级的秩序日益巩固加强,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普遍感到幻灭而产生的苦闷、彷徨、愤怒和反抗等情绪的反映,因此,以难以排遣的忧郁为特征的浪漫主义就被他称为“美的最新近、最现时的表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