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应和论及其它 (第5/6页)
具体地说,波德莱尔认为美本身包含两个部分:绝对美和特殊美。他说: “如同任何可能的现象一样,任何美都包含某种永恒的东西和某种过渡的东西,即绝对的东西和特殊的东西。绝对的、永恒的美不存在,或者它是各种美的普遍的、外表上经过抽象的精华。每一种美的特殊成分来自激情,而由于我们有我们的特殊的激情,所以我们有我们的美。”波德莱尔的这种观点是一贯的,七年之后的1853年,他又写道:“构成美的一种成分是永恒的,不变的,其多少极难以确定,另一种成分是相对的、暂时的,可以说是时代的风尚、道德、情欲,或是其中一种,或是兼容并蓄。波德莱尔真正的兴趣在于特殊美,即随着时代风尚而变化的美,既包括着形式也包括着内容。这样,他就断然抛弃了那种认为只有古人的生活才是美的观念,而为现实生活充当艺术品的内容进行阴力的鼓吹。“有多少种追求幸福的习惯方式,就有多少种美”,“每个民族都拥有自己的美和道德的表现”,这就是他的结论。因此,现实的生活,巴黎的生活,对波德莱尔来说,洋溢着英雄气概,充满着美,而巴黎的生活主要的不是表面的、五光十色的豪华场面,而是底层的、充斥着罪犯和妓女的阴暗的迷宫,那里面盛开着恶之花。他认为,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伏脱冷、拉斯蒂涅、皮罗托,是比《伊利亚特》中的英雄还要高大得多的人物。波德莱尔有力地证明了,描写社会中丑恶事物的作品不仅可以是激动人心的,而且在艺术上可以是美的,也就是,恶中之美是值得发掘的。有些人指责波德莱尔以丑为美,这是没根据的。他的美不表现为欢乐和愉快,而表现为忧郁、不幸和反抗,这正说明他的诗植根于现实生活之中,具有强烈的时代感。这种忧郁、不幸和反抗,正是他从现实的丑恶中发掘出来的美。我们可以说,波德莱尔强调“特殊美”和“发掘恶中之美”这一思想与巴尔扎克的批判现实主义在精神上是一致的。
一种深刻的悲观主义使波德莱尔认为通往美的道路是一条崎岖坎坷、难以到达目的地的道路。美吸引和诱惑着诗人,诗人却往往感到迷惘和颓丧,他不禁慨叹道:“啊!难道应该永远地痛苦或者永远地逃避美吗?自然啊,你这冷酷无情的蛊惑者,你这战无不胜的敌手,放开我吧!别再引动我的欲望和我的骄傲了!研究美是一场决斗,诗人恐怖地大叫一声,随后即被战胜。”作诗,对波德莱尔来说,从来也不是一种快乐,而永远是“一件最累人的营生”。美在波德莱尔面前有如一座大理石雕像,严厉,冰冷,神秘,
仿佛从最高傲的雕像那里,
我借来庄严的姿态,诗人们
将在刻苦的钻研中消磨时日。
——《美》
然而,诗人喜欢“克服障碍”,他不灰心,不气馁,他仍然在苦苦地追求。他靠什么呢?不是从天而降的灵感,而是“刻苦的钻研”,不是靠“心”,而是靠“想象力”。
灵感,是浪漫派诗人特别钟爱的东西,而在波德莱尔的眼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他认为,艰苦的精神劳动,日夜不息的锻炼,是灵感上产生的基础。灵感不是神秘莫测的天外之物,而是“毅力,精神上的热情,一种使能力始终保持警觉,呼之即来的能力”。他在当时人们普遍推崇天才、强调灵感的风气中,毫不含糊地指出,新一代的文学家由于绝对地相信天才和灵感,而“不知道天才应该如何同学艺的杂技演员一样,在向观众表演之前曾冒了一千次伤筋断骨的危险,不知道灵感说到底不过是每日练习的报酬而已”。他告诫年轻的作家:“要写得快,就要多想,散步时,洗澡时,吃饭时,甚至会情妇时,都要想着自己的主题。”他自己写诗是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甚至不放过一个标点符号,他在《太阳》一诗中写道:
我将独自把奇异的剑术锻炼,
在各个角落里寻觅韵的偶然,
绊在字眼上,就像绊着了石头,
有时会碰上诗句,梦想了许久。
这正是他关于灵感的观点的形象写照。因此,他嘲笑那些绝对相信灵感的作家“装作如醉如痴的模样,闭上眼睛想着杰作,对混乱状态怀着充分信心,等待着抛到天花板上的字落在地上成为诗”。然而,波德莱尔并不否认灵感,恰恰相反,他还相当精确地描绘过灵感袭来的情景,特别是他还有过这样奇特的感受:“灵感总是招之即来,却不总是挥之即去。”这正道出了诗人在灵感的裹挟下欲罢不能的情形。总之,在灵感和艰苦的劳动之间,波德莱尔显然更推崇后者,这既是他个人的经验之谈,也是他关于美的观念的必然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