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草(第3/8页)

单恋者

我觉得我是在单恋着,

但是我不知道是恋着谁:

是一个在迷茫的烟水中的国土吗,

是一支在静默中零落的花吗,

是一位我记不起的陌路丽人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的胸膨胀着,

而我的心悸动着,像在初恋中。

在烦倦的时候,

我常是暗黑的街头的踯蹰者,

我走遍了嚣嚷的酒场,

我不想回去,好像在寻找什么。

飘来一丝媚眼或是塞满一耳腻语,

那是常有的事。

但是我会低声说:

“不是你!”然后踉跄地又走向他处。

人们称我为“夜行人”,

尽便吧,这在我是一样的;

真的,我是一个寂寞的夜行人。

而且又是一个可怜的单恋者。

很多时候,我们都感觉心里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所充溢着,这种情绪在胸腹间鼓荡、冲突,我们想要张口呐喊,却不知道要喊些什么;我们想要抓住这股冲动,它又似无踪无影的幽灵,倏然不见。诗人对这种微妙的感情从来都是最为敏感的,于是,当这种情绪再度袭来,诗人感觉到一种“初恋”般的“悸动”时,挥笔写下了这首诗。这种情绪是什么呢?也许,弗洛伊德会说是生本能、死本能或性本能;尼采会说是生命激情的洋溢……或许,它实际上就是人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一丝渴望,那渴望虽细如蚕丝,却总是牵引着我们的生命。在这生命的隐秘渴望被我们的心抓捕到之前,我们永远都是“单恋者”:渴望得到它,它却总是躲躲闪闪……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吗,飘着懒倦的眼

望着他已卸了的锦缎的鞋子?……

这些,我将都记不清楚了,

因为我老了。

我说,我是担忧着怕老去,

怕这些记忆凋残了,

一片一片地,像花一样;

只剩着垂枯的枝条,孤独地。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死亡和衰老,从来都是诗人吟咏不息的主题。死亡的可怕在于一切都尽归于虚无;而衰老的可怕,也在于思想被掏空——如果我们连记忆都失去了,只剩下衰朽的躯壳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诗人的记忆中还存着樱子(日本女子的名字)和茹丽萏(法国女子常用名的音译)的“低声软语”,然而连她们“我将都记不清楚了”,“因为我老了”。衰老的孤独和可怕,那腐蚀人心的力量,就在于这种记忆的“凋残”吧。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是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唔,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这首诗在写秋天,但标题又是秋天的梦。对于诗人来说,他的秋天可以用两件事来表达,一件是牧羊女摇落树叶的美丽,另一件是沉重的满载回忆的梦。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系,然而正是摇落树叶的美丽,唤醒了诗人的视觉记忆,想起缤纷的往事。或者诗人希望借此传达出他的观念,美丽和哀伤永远是咫尺之遥的。虽然生命的美丽与悲哀都是不可遏制的,可是记住美丽,追忆往事同样是生命不可多得的珍贵体验。

前夜

一夜的纪念,呈呐鸥兄

在斯登布尔启碇的前夜,

托密的衣袖变作了手帕,

她把眼泪和着唇脂拭在上面,

要为他壮行色,更加一点粉香。

明天会有太淡的烟和太淡的酒,

和磨不损的太坚固的时间,

而现在,她知道应该有怎样的忍耐:

托密已经醉了,而且疲倦得可怜。

这个有橙花香味的南方的少年,

他不知道明天只能看见天和海——

或许在“家,甜蜜的家”里他会康健些,

但是他的温柔的亲戚却更瘦,更瘦。

呐鸥即刘呐鸥(1905—1940),20世纪30年代我国著名的新感觉派小说家。诗中的“斯登布尔”是当时一艘邮船的名字,“托密”乃当时一日本舞女的绰号。这首诗,显然是诗人为友人刘呐鸥送行而作。诗人在纪念的夜里率先写下的是一个舞女的思念,那个有橙花香味的少年(即刘呐鸥)早已恍惚了面目,别离的颜色却愈加清晰,清晰到记得住唇脂和泪水交错的味道。这样的夜晚想起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记忆,覆盖着微妙复杂的喃喃细语,那是单属于诗人和刘呐鸥两个人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