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第6/9页)

方子衿说我仔细研究过土改政策,现在我完全糊涂了,搞不清楚自己是革命的力量还是革命的对象。陆秋生说,怎么可能?你的情况,我是非常了解的。你的父亲方晋诚,母亲周砚月,只是两位自食其力令人尊敬的医生。他们给人看病,救死扶伤,遇到那些家庭条件不是太好的病人,迟收医药费,少收医药费甚至是不收医药费,是常有的事。方子衿不待他说完便打断了他,刚说了个可是,陆秋生却接着自己的话头往下说。他说我知道,你的外公曾经是一代名医周德庸,周记仁济堂是名闻一方的中医名号。鼎盛时期,在这恒兴城有一间总堂三间分号,另外在平州和津口各有一间分号,对吧?

方子衿真的有点吃惊了。陆秋生连自己家的这些历史都知道,那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如果没有秘密,这岂不是太可怕了?

陆秋生不可能知道方子衿心里在想什么,他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你父亲家里是楚乡县方家坝子的农民,因为不想被饿死才逃到了恒兴,在周老先生的仁济堂学徒,慢慢成了一间分号的掌柜。你外公的第一个夫人没有生育,三十多岁就去世了,这时,你外公已经快五十岁了,娶了你外婆后,生了你母亲,并且以后再没有生孩子了。周老先生见你父亲人很实在,又有学医的天分,先是收他为徒,后来又收为义子,最后将你母亲嫁给了他,认了这个半子。但是,没料到时世变化太快,自从八国联军打开中国的国门之后,洋人的力量进入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到处办教堂开医院,仁济堂的生意,被洋人抢了。你外公没办法和洋人的医院竞争,只得先终止了去重庆开分号的计划,后来又先后关了恒兴的两间分号。再后来,津口的分号被小鬼子的飞机炸了,死了好多人。你外公不得不关了两间分号来办理后事。后事没有办完,他本人一病不起。抗战结束时,周记仁济堂有总店和你父亲后来开的一间分号。如果这两家店一直维持到现在,你们家,肯定是资本家。可是,国民党推行金圆券,全国百分之八十的中小资本家一夜间破产了。仁济堂这两间号,也不得不关门。你的父母,只好在自己家里坐诊,成了行医。按照政策,应该属于自由职业者。

方子衿见他停了下来,便说,你知道的就这些?但你不知道,我妈妈一共生过五个孩子。她的话音未落,陆秋生再一次接了过去,说五个吗?我只知道四个。方子衿说,我二姐三岁的时候出天花死了。陆秋生接着讲述他所知道的方家情况,他说,你的大哥方文兴、二哥方文海、你的大姐方子钰和你。黄埔军校从广州搬到南京,抗战时又搬到重庆铜梁,你大哥在铜梁军校毕业后去了第一战区,在卫立煌的手下抗日,后来在中条山上牺牲了。你的二哥在宁昌读书期间,和一帮同学一起去了延安,但后来的情况,我没有查清楚。你的大姐,在保卫大宁昌的时候是学生军的骨干,并且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方子衿挥了挥手,制止了他,说麻烦就出在这里。抗战结束时,国民党政府追认我的哥哥和姐姐是烈士,发了一笔抚恤金。我不知道这笔钱到底有多少,我爸爸妈妈说无论如何不能用这笔钱,这笔钱是我哥哥姐姐的命。他们两人一商量,拿着这笔钱,回到方家坝子买了两座山和一片地。他们把那两座山一座改名为文兴山,一座改名为子钰山,在每座山上建了一座衣冠冢。既然哥哥和姐姐的坟山在那里,没有人看管是不行的,他们请了两个亲戚守山,又把那些地租给了别人。

陆秋生一下子愣住了。他虽然不是土改干部,却知道土改政策。请两个人看山,等于是请了两个长工。请长工就是剥削。别管你家里有多少地,哪怕一千亩,只要是你自己种,那没什么事。而你如果有一亩地,并且将这地租给别人了,那么你就是地主。方家的情况,显然是一个特例,如果在城市划成分,是城市自由职业者。可是方家坝子的土地这笔账,无论如何是要算到他的头上的,那就是地主了。陆秋生被这个问题噎住了,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在方子衿的奶子上睃过来睃过去,就是没有给她一个答案。

过了好半天,陆秋生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革命理想和革命立场。接着,他举起自己的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方子衿在培训班里无数次看到过革命者挥手的动作,那动作能够带起一阵狂风,有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概。陆秋生大概也想弄出点那种气概吧,但他没有,他的手软绵绵的,像一根被风吹动的柳枝在那里晃动。他对方子衿说,出身的问题,成分的问题,不是她要考虑的,这个问题,政府一定会妥善处理好。就算是被划成地主,那又怎样呢?出身不可以选择,革命的道路却是可以选择的。最眼前的例子是他本人。他的爷爷是宁昌的大资本家,堂兄堂姐之中,至今还有站在反人民的立场,跟着蒋介石跑到台湾跑到香港去的。但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以及他的哥哥、姐姐、妹妹,都是坚定的革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