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女人的名字,永远是弱者(第9/15页)

方子衿开始警惕起来。李淑芬显然不会那么好心,更不会真诚地祝福自己。她淡淡地笑了笑。李淑芬一副异常关心的样子,蹲在她身边,好心地帮她往灶里塞柴。李淑芬说,真是太好了,我一直在为你着急呢。你现在有啥打算?是调过来还是想把他调到宁昌去?调到宁昌恐怕不容易。方子衿恍然大悟,她心里藏的,原来是这条虫子。这个女人,以前并不觉得她怎样恶毒,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人真是太难以理解了。方子衿在心中冷冷一笑,暗想,如果自己不离开宁昌呢?她是不是会非常失望?

两人正各怀心事地聊天,院门口突然一阵嘈杂。方子衿转头望去,见两个男人抬着个病人往里闯,身后还跟着几个男男女女。看情形,他们是一路跑来的,在这样一个仲秋里,那些人竟然只穿了单薄的衣衫,而且浑身冒着汗气。跑在最前面的男人大声地喊医生医生,快抢救病人。方子衿立即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那个病人,心中暗吃一惊,这人怎么这样面熟?方子衿说,快,抬到急诊去。李淑芬随后也过来了,她一眼就认出了躺在那里的女人是余珊瑶。她拦住那几个男人说,等等,你们从哪里来的?其中一个男人说,我们是黑河农场的。

黑河农场是军垦农场,正县级编制,离灵远县城有三十多公里。全国解放后尤其是抗美援朝结束后,国家不可能养着大量军队,又不能轻易将这些军队遣散,因此采取了军垦的办法,在全国各地设置大量农场林场牧场安置这些人,有些地方是整团整师地安置,有些地方则是打乱原有的建制,分别安排在各个不同的地方,化整为零。这些农场牧场除了安置军人之外,还有一大效用即安置犯人,将犯了各种法律或者错误的人安排在这种准军事力量的监督之下。

李淑芬说,你们农场不是有卫生院吗?旁边一个女人站出来说我是农场卫生院的院长,我们那里医疗条件太差,处理不了。李淑芬看了一眼自称院长的女人,说,病人什么成分?她的话说出来,竟然没有人答应。她又大声问了一句,才有人小声地说是右派。李淑芬顿时恼怒了,说右派你们也这样紧张,你们还有阶级立场吗?院长说,可是她的病情很重,如果不立即抢救可能活不过今晚。李淑芬以一种锐利的目光盯着那个女院长,过了好几秒才说,你这是啥阶级感情?死一个右派就少一个阶级敌人,我们的无产阶级政权,就少一分危险。我们不杀这些敌人,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是我们党讲人道主义。如果天看不过眼,要收她走,那就是天意,说明她做的事,连天都不容。

李淑芬慷慨激昂,方子衿却心惊肉跳。她第一次那么深入地贴近了李淑芬的内心,竟然是如此冷漠如此残忍。方子衿听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自己一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应该是一个医务工作者说的话吗?作为医务人员,别说是人,就算是其他的生命,只要能救的,她都会竭尽全力。她正心慌慌地想着这些时,听到李淑芬用那仿佛冰冻过的声音问病人叫什么名字。

“余珊瑶!”女院长说。

这个名字让方子衿猛地跳了一下。她仔细去看躺在担架上的女病人。不错,确实是余珊瑶,只是由于过度的饥饿和营养缺乏,她已经严重水肿,那张原本漂亮的脸已经大出了一圈,以至于眼睛只剩下一条缝了,整张脸像个大圆球,鼻子凹了进去,极不真实地贴在面上,嘴巴和脸完全不成比例。她无法相信面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熟悉的余珊瑶。余珊瑶的嘴唇十分性感,线条分明流畅,有着樱桃一般的鲜红圆润。可面前的这张唇,乌青乌青的,微微向外翻着,嘴唇皴裂,像松树那粗糙翻卷的树皮。余珊瑶的皮肤非常好,如牛奶一般细腻洁白,并且有一种淡淡的红晕从皮肤的最深处向外濡染。面前这个女人,脸色蜡黄,充满了晒斑。尤其是手,余珊瑶的手纤细修长,仿佛透明的一般,似可看到血液在里面流动。而面前这个女人的一双手又粗又大,满手都是老趼,十指处布满了裂痕,有的裂痕上沾着血迹,有的沾着污黑的脏物,指甲缝里,更是塞着黑色的甲垢。

颜青山在此时赶来了。他应该听到了院长说此人是余珊瑶,却故意装着不知。扒开众人说快快,别排队了,送进来。李淑芬突然挡在他的面前,挥起手臂大声地叫停,然后转向颜青山说,颜医生,你要知道她是右派。颜青山说可她也是病人。李淑芬又强调了一句,她可是极右。颜青山愣了一下,随即说,我要抢救的就是极右,我要让那些阶级敌人看看,我们共产党是讲人道主义的,我们不仅不怕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而且还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就算他们不改,我们也不怕,我们要留着这样的反面教材。让所有的人看看,是他们反对的共产党救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