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第10/22页)
方子衿醒来的时候,女儿还在睡着。枪声似乎离县医院不远。她心中一惊,连忙将女儿叫醒。睡意蒙眬的方梦白一时没明白过来,问母亲又过年了吗?方子衿没法对女儿说真话,只是说我们快走。方梦白不解,说为什么要走?我们去哪里?方子衿心里烦躁,对着女儿凶了几句。母女俩手拉着手出门,见医院里已经有人慌慌地跑动,没有一家开灯,全都是在黑暗里瞎忙,大人孩子喊叫着。
走出家门的时候,方梦白还觉得好玩,一个劲地问母亲,这是谁家结婚。方子衿一言不发,背着个小包袱,拉着女儿的手,快步地向前走。到了院门口,见那里围满了人,十分喧闹。方子衿拉着女儿挤过去,看到那些荷枪实弹的造反派,意识到不该让女儿看到这些,要将她拉开,已经晚了。哗啦啦的枪栓拉动之声,令所有人心惊肉跳,更是在方梦白这样一些幼小的心灵留下残酷的记忆。她一把抱住母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方子衿抱起女儿,逃一般从人缝中挤出来。抬头看看天,天被乌云蒙着脸,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像是被人泼了漫天的浓墨一般。她看看远处,树木影影绰绰,简陋低矮的房屋像一道道横卧的脊梁。枪声此起彼伏,在近处热烈而又清脆地爆响,在远处优优雅雅地跳动。
女儿一个劲地抽泣。方子衿犹豫了再犹豫,知道根本没有可能离去,只好掉头向家里走去。走到那排房子的侧面,猛一眼看到门前点着一盏雪亮的灯,将整幢房子全都照亮了。她认真注意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盏汽灯,挂在自己的家里。屋里传出喧闹声,似乎在争论着什么。
进门之前,她先将女儿的脸按在自己的怀里,用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然后才突然站到了门口。刺白的灯光照着屋子,让每一件物什白得不真实,特别是屋子里的那些人,刺白的灯光下,一张张脸都泛着兴奋之红。紫雾在屋子里弥漫,让所有的脸看上去更加朦胧。彭陵野坐在正中间,身上斜挎着一把手枪,手舞足蹈地讲着什么。那些男男女女见到她,全都热情地站起来,亲热地喊她嫂子。她面无表情,根本不看这些人,而是看着中堂的毛主席像说: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把枪给我收起来,别吓着我女儿。要么,从这里给我滚。那伙人愣住了,一齐看着彭陵野。彭陵野将烟头往地下一扔,踏上一只脚,脚后跟向里一摆,前掌转了一下,脚下发出吱的一声。他对他的战友们说,别理她,我们继续开会。
她走进里屋,将女儿放在床上。方梦白太恐惧了,抱着母亲不肯松手。她只好抱着女儿躺下来。彭陵野在外面召开作战会议,声音显得尖利急促。他说,现在灵革联还没意识到县医院的重要性,下一步,他们肯定会来抢夺医院。无论如何,我们不能让他们将医院抢走。有人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应该派人去占领车站。把他们的指挥部打下来,看他们还凶什么。彭陵野说,对,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天亮前,我们一定要把他们的指挥部攻下来。有人不同意这一方案,说灵革联的指挥部守卫很严密,听说还有机枪,如果硬攻,会有很大伤亡。为此,他们争论起来,赞成的表示,革命难免会有牺牲,怕死就不要革命了。反对的一派说,这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革命要懂得保存实力,要讲究革命的策略。当初中央红军在井冈山,粉碎了敌人第一到第四次围剿,就因为执行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战略,充分保存了实力。到了第五次反围剿,执行的是王明等人的错误路线,变成了打消耗战,所以付出了惨重代价,差点断送了革命。
方子衿的心猛一阵紧。他们要攻打汽车站?要和卢瑞国刀枪相见?那时,说不清从哪里冒出的一股怒气冲腾而起,令她无法自持。她翻身下床,操起一把扫帚冲了出去,见到人便挥起扫帚打下去,一时间鸡飞狗跳。彭陵野怒不可遏,猛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说把这个破坏革命的妖婆子给我抓起来。造反派们只是一味地躲,谁都没有动。彭陵野再次怒喝一声,并且命令将方子衿捆起来。造反派们将方子衿抓住,夺下了她手中的扫帚,并没有捆她。她拼命地挣扎,大声地怒斥他们,要求他们滚出自己的家。方梦白从房间里出来,见状哭着扑向母亲,用嘴对付那些造反派。
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势单力薄,哪里是这些造反派的对手?一会儿工夫,她们的双手被交叉扣在了背后。好在这些人讲了客气,不是坐飞机那种死命往后摆。方梦白不懂得怕,即使双手被控制,她还是又跳又骂,不断朝那些人吐痰。就在她们闹的时候,有人往家里牵了一根电话线,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台老式手摇电话机,接上两只大萝卜一样的干电池。方子衿意识到,她这里被彭陵野当成指挥部了。她知道自己无力和这个男人抗争,便制止了女儿,带着她进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