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妈妈一定是念着您的名字死去的(第9/22页)
方子衿跨进房里,那个男人已经脱下了雨衣,并且正握着余珊瑶的手。方子衿进去,他们竟然不分开,而是一直握着。方子衿叫了一声周校长,便像多年前那个女学生般站在一旁。鞭炮在这时响起来,噼噼啪啪,热烈而且火暴。李筱玉端着温好的酒进来,见他们都站着,说,坐呀,站着干什么?三个人口里都说坐,却没有动。方子衿不知周昕若和余珊瑶没有动是不是因为客气,她自己没动,却是分不清位子。坐席的主次,是以门和中堂为对轴线的,中堂之下是正位,对应的是天地君亲师,左男右女,唯此为大。而与之相对的是末座,背对着门。孩子去别人家做客,分不清位子,大人便会教他,哪个位子脚肚子朝外,你就坐哪个位子。以中堂位为准,左边的第一位是阁老位。所谓阁老,就是内阁首辅,当朝一品大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排下来,就是与阁老相对的右边第一位。如此一来,其他的位子也就顺次排了下来。现在的问题是,桌子摆在厢房而不是堂屋,规格又和中堂一致,只是门的方向变了,方子衿因此迷惑,找不到方向。
李筱玉似乎也不太懂,按照中堂的格局牵位,只是将阁老位反了一下。于是,周昕若和余珊瑶面南而坐,周昕若在右,余珊瑶在左。方子衿则背西而坐,在周昕若的下手。方子衿觉得这次序不对,可见老师坐下来,也不再说。韩大昌放完鞭炮,拉着方梦白的手一起进来,看见这座次,立即予以改变,硬是将周昕若和余珊瑶推到了正对着门背靠东面墙的位置。方子衿这才明白,如果不在中堂,便以门为准,如果门不规则,便以墙为准。
大家坐定,韩大昌拿起两只空碗,盛了两碗饭夹了些菜,往上面插了两双筷子,摆在身后的小桌上,又摆了两杯酒。方梦白不明白,问母亲。方子衿说,这是给祖人吃的。方梦白说,祖人在哪里?怎么看不见?方子衿说,祖人的灵魂在天上,到了过年过节,就会下来和亲人团圆。韩大昌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回到桌前,端起酒杯,说,废话就不说了,来,酒杯端起来,我们吃一餐团年饭。周昕若和余珊瑶端起酒杯,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余珊瑶端着酒杯的手有些颤抖,眼眶里突然之间溢满了液体。她连忙将酒杯放下,伸出被劳动磨得僵硬粗糙的大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年饭吃得沉闷而且压抑。
吃到一半,有人在外面喊,韩场长,韩场长在家吗?坐在桌前的人顿时噤声,一个个变得紧张起来。韩大昌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来,走到门前,拉开门跨出去,并且将门带上关严。在外面,他和人说什么,里面的人听不清。过了好一刻,韩大昌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脸色显得异常沉重。坐下来时,他没有说话,其他人也不开口,大眼瞪小眼地你看我我看你。
李筱玉问:“谁的信?”
他说:“陈大哥的。”
李筱玉面色一凛,问:“信里说了些什么?”
韩大昌说:“少奇同志和光美同志被批斗了。”
大家全都沉默了,不说话,也不动筷子,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昕若看了身边的余珊瑶一眼,轻轻拉了拉她的手,两人面色严峻地站起来,也不说话,抬腿向外走去。李筱玉见了,说,你们这是去哪里?周昕若夫妇不理她,继续向外走。韩大昌木头一般坐在那里,不说不动。李筱玉看了方子衿一眼,看看丈夫,又看着周昕若他们离去的背影,再以求援的目光看着方子衿。方子衿也失去了主张,只是站起来,跟着周昕若和余珊瑶出门。他们不走前门,而是向后面的厨房走去,拉开门后,周昕若探头向外看了一眼,然后拉着余珊瑶,弓着身子,钻进雨幕中。
方梦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拉着母亲的手问,怎么啦?他们吵架了吗?
方子衿冲着女儿喊道:“小孩子,别多嘴。”
方梦白觉得委屈,嘴一瘪,眼泪便在眼眶里转动起来。
方子衿的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女儿喊:“你敢哭,你如果哭我就打断你的腿。”
李筱玉一把拉过方梦白,对方子衿说:“孩子知道什么?你冲她发什么火?”
第一声枪响划破县城的夜空,在浓黑的夜幕中撕开一道裂口。紧接着,枪声激烈地响起来,夹杂着手榴弹紧一声慢一声的爆炸。
小县城酣畅的梦乡被打破了。造反派用激烈的枪声撕裂了这个梦。孩子们被枪声惊醒,问大人,这是哪里炸鞭炮呀?大人早已经听出是枪声,心里着慌,却还怕吓着了孩子,说是啊,是鞭炮。一边说时,一边从床上起来,匆忙清理了一下家里,卷一个包袱,带着家人匆匆出门,向没有枪声的方向逃去。到了第二天白天,县城差不多已经空了,能逃的人都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