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八月。
薇安妮尽可能小声地喘息着。在楼上卧室闷热的黑暗中——她的卧室,她曾经与安托万共享的房间——每一个声响都被放大了。她听到了床垫的弹簧在冯·李希特滚向一旁时发出了砰的响声。她看着他,计算着他的每一次呼气。当他开始打鼾时,她慢慢挪到一旁,从自己赤裸的身体上掀开了潮湿的床单。
在过去的几个月里,薇安妮了解了什么是痛苦、羞耻和堕落。她也知道了该怎样生存——如何揣测冯·李希特的情绪,何时应该远离他,何时又该保持安静。有时,只要她什么也没有做错,他的眼中几乎看不到她。只有当他的一天过得并不顺心、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时,她才会遇到麻烦。比如昨天晚上。
他带着盛怒走进家门,嘴里抱怨着巴黎的战役。游击队员开始在街上展开行动了。薇安妮立马就意识到了他今晚想要什么。
冲突的疼痛。
她迅速地把孩子们轰出房间,领到楼下的卧室里睡下,然后走到了楼上。
这也许是最糟糕的一次。他命令她到自己的面前来,她照做了,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免得他动手把它们扯掉。
此时此刻,她穿上衣服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臂是多么的疼痛。她在拉着遮光布的窗户前停下了脚步。窗帘后面,干草田已被燃烧弹烧毁,树木也被折成了两半,许多树干还在闷燃,大门和烟囱也坏掉了。到处都是一片可怕的景象。机场只剩下了一堆破碎的石块和木头,四周围绕着四分五裂的飞机和被炸毁的卡车。自从戴高乐将军接管自由法国军队、盟军又在诺曼底登陆以来,欧洲就频繁遭受着轰炸的侵袭。
安托万还在那里吗?他是不是还被监禁在战俘营里,透过营房墙壁或被木板封住的窗户上的缝隙,仰望着曾经照耀自己心爱的家的那轮明月?还有伊莎贝尔。虽然她仅仅离开了两个月的时间,却让人觉得恍如隔世。薇安妮时常为她感到担忧,却又无所适从,于是只能忍耐。
走到楼下,她点燃了一支蜡烛。屋里的电力早就被切断了。来到厕所,她把蜡烛放在了水池边上,凝视着椭圆镜中的自己。即便是在烛光之中,她的面容也是苍白而又憔悴的,一头毫无光泽的金红色头发无力地垂在脸颊两侧。多年的营养不良使她的鼻子似乎变长了不少,颧骨也更加的突出,太阳穴上还顶着一道瘀痕。她清楚,这道瘀痕很快就会变黑。此外,她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上臂一定出现了几道手印,左边的胸脯上也留有一道难堪的瘀青。
他越来越卑鄙了,愈发怒不可遏。盟军已经在法国南部登陆,并开始解放各个乡镇。德国人正在输掉这场战役,而冯·李希特似乎在拼命让薇安妮为此付出代价。
她脱下衣服,在温水中搓洗着身体,直到皮肤上满是像疹子一样的斑点、浑身通红为止。但她依旧觉得没有洗干净自己,她永远也洗不干净自己了。
当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时,她擦干了身上的水分,重新套上自己的睡裙,还在外面加了一件浴袍。系好腰间的腰带,她端着蜡烛离开了浴室。
索菲正在客厅里等待着她。她坐在房间里最后一件完整的家具——长沙发上,抱着双膝,两只手紧紧地交握着。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我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但我真的无须多问,对吗?”
薇安妮拉紧了浴袍的腰带。这是她紧张时的一个习惯,总得让双手找点事情做。“我们上床去吧。”她将手伸向索菲。
索菲抬起头来看着她。即将年满十四岁的她已经有了一张正在成熟的脸庞,雪白的脸上长着一对黑色的眼睛,睫毛浓密而纤长。不良的饮食让她的发丝变得格外纤细,却依旧又长又卷。她噘起了自己丰润的双唇,“真的吗,妈妈?我们还要假装多长时间?”那对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悲哀——和愤怒——令人心碎。在这个于战火中遗失了童年的女儿面前,薇安妮似乎没有任何的秘密。
一位母亲到底该如何向自己几近成年的女儿讲述这个世界的丑陋呢?她如何才能诚实以对,期待她的女儿不会像她那样苛刻地评判自己呢?
薇安妮在索菲的身边坐下来,回想起了她们昔日的生活——欢笑、亲吻、家庭晚餐、圣诞节的清晨、脱落的乳牙还有咿呀学语时说出最初几个字眼。
“我不傻。”索菲说。
“我从不觉得你傻,从不。”她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呼了出来,“我只是想保护你。”
“不受真相的伤害?”
“不受任何事情的伤害。”
“这是不可能的。”索菲怨恨地回答,“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瑞秋走了。萨拉死了,外祖父也死了。伊莎贝尔姨妈……”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还有爸爸……我们最后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一年前?八个月前?他可能也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