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生活(第2/6页)
二月将暮,积雪深处,在这间浴室的地砖上血流不住。她转一下头就能看见那些瓷砖,白色的六边形连在一起,像个蜂巢,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片单独的黑色的。
为了这区区的一百二十五美元——但那是一半的房租啊,别忘了——还有每天二十五块的生活费。只能乘早班机,下午的航班没有位置了,谁他妈的会在二月份去大萨德伯里啊?一群工程师。务实的市民,把矿石挖出来,变成一大笔钱,两辆车外加一个游泳池。反正他们没有投宿在这个地方。午饭时间餐厅里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我,还有一个年迈的男人,在大声地自言自语。他怎么啦?我问那个女服务员。他是疯了吗?我压低了声音说。不要紧的,他是聋子,她回答。他没疯,他只是孤独,自从他的妻子去世之后他就一直非常孤独。他就住在这里。我猜这里要好过养老院吧,你说呢?夏天的时候这里人会更多一些。还有很多和妻子分居的男人会来。你总能认出这些人,看他们点的东西就知道。
没有追问下去。不过应该问上一句的,这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他们点的东西。如往常一样搜寻着菜单上最便宜的。需要那一百二十五块一分不少,为什么要浪费在食物上呢?这种食物。那菜单勉力想体现伊丽莎白风情,却全不得法,每个单词都加了个字母e在后面。要了安·波琳[4]特色套餐,一份没有面包的汉堡,配一块方形的果冻,加上“一杯脱脂牛乳”。他们知道安·波琳是被砍头的吗?是因为这样那个汉堡才没有面包吗?人们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呀?所有人都以为作家对于人类的心思肯定了解得更多,可这是不对的。他们了解得更少才是,所以他们才去写作。去努力搞清楚其他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这份菜单的象征意义,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我还在思考这种问题?这菜单什么象征意义都没有,只是某个孤陋寡闻的笨蛋想要讨巧卖乖而已。难道不是吗?
你这个人太复杂了,从前伯尼常常这样对她说,当时他们还在为彼此心旌摇曳,意乱情迷。你应该悠着点。放轻松。吃个橘子。涂涂脚趾甲。
他说得倒容易。
或许他甚至都还没起床呢。以往他会在下午小睡一阵,他会躺在那里,在那堆叠起来的毯子底下,在他们皇后西街[5]的公寓里面(公寓楼下的商铺过去是卖五金的,现在却是一家手工编织精品店,而且房租还在涨),面孔朝下,手臂往两边摊开,他的袜子落在地板上,就在他把它们丢出来的地方,一只一只地丢,如同干瘪了的双脚,或是硬邦邦的、向着床榻而去的蓝色足迹。就算是早晨,他也会慢吞吞地爬起来,一路摸索着走到厨房找咖啡喝——她都已经煮好了。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奢侈享受之一,真正的咖啡。她几个小时前就起床了,正蹲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对着一张白纸一个劲地苦思冥想,咬文嚼字,切割着语言。他会把自己依旧满是睡意的嘴巴按到她的嘴上,说不定还要把她拉回到卧室里,和他一起倒在床上,倒在那一汪流淌的爱欲泊中,他的双唇在她身上滑过,绒毛般柔软的快乐,床单在两人头上合拢,他们陷入失重。不过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这么做了。他醒得越来越早;另一方面,她却越来越难从床上起身。她的那股冲动、那份愉悦,无论是什么催促着她扎进早晨清冷的空气,驱使着她填满所有那些笔记本,所有那些书页的东西,正在渐渐消失。相反,她会在伯尼起床之后,把自己卷进毯子里,各个角落掖得严严实实,用羊毛包住自己。她开始有一种感觉,床沿之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在等着她。并非空虚,而是空集,是无,算数书里那个长着脚的零。
“我出门了,”他会对着她睡意蒙眬,层层裹紧的背影这么说。她还是足够清醒的,能听得见这句告别;然后,她会重新沉进濡湿的梦乡。他不在家也是不起床的另外一个原因。他要到“地下笔记”去,现在他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里。他对那里的进展颇为满意,有几篇对他们的专访见了报,而且,一件被看作是取得了一定成功的事情仍然未见收益,这一点她也很容易理解,因为她自己的书便是如此。可是她有一点担心,因为他不怎么画画了。他最近的一幅作品尝试了一下魔幻现实主义。画的是她,坐在厨房的桌旁,披着从床脚拿过来的格子毛毯,头发在颈后挽成一个乱蓬蓬的髻,看上去活像个肮脏的难民。涂成黄色的厨房真是太糟糕了;把她的皮肤衬得绿兮兮的。不过他还没有画完。案头工作,他会这样解释。他上午在画廊里做的就是这个,还有接电话。他们三个人本来应该轮流当班,他十二点就该下班了,可通常最后他下午也会待在那里。画廊吸引了几个年轻的画家,他们在那坐着,用塑料杯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雀巢咖啡,或是一听一听地灌着啤酒,争论是否任何买了画廊股份的人都有权在这里办展览,画廊是不是该收服务费,还有倘若不收的话,画廊要怎么维持下去。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计划,最近还雇了一个女孩子来负责公关推广,海报、邮件,外加骚扰媒体。她算是自由职业,也帮另外两家小型画廊和一个专业摄影师做推广。她才刚开始,伯尼说。她说要把他们的名声给建立起来。她叫玛丽卡;茱莉亚曾经在画廊里见过她,那时她习惯在下午去那里坐坐。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