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想到我们初次见面,他吃面时倒醋瓶的样子,想到我们刚离开白鸟那天一起在火车站广场静坐无言的黄昏,想到他无数次面对我的偏执、虚荣、自私、愚蠢、幼稚、软弱时,那一抹纵容的微笑。

今天我带来的东西是三个火龙果和一串香蕉,还有傅林森心心念念很久的盆栽——银皇后。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一个月,哪怕这个月我几乎每天下班都带些水果来探望傅林森,可只要一站在这扇白漆脱落露出残旧的褐黄色木质的病房门外,我依然会紧张不安,在这之后,才是对于上帝没把傅林森带走的感恩和侥幸。

有些事注定是要在生命之中留下狰狞印迹的,它们冷血无情,来势汹汹,绝不讨价还价。比如一个月前傅林森遭遇的那场让我永生难忘的意外。之所以称为意外,是因为至今我都不清楚为何他的肺部和腹部会被人捅上两刀。

当时他已经说不出话,像个破烂的西红柿。我慌忙地冲上去将他驮起来,我绝没想到一个一米八六的男人竟可以如此轻,记忆中他的胸膛很结实,就跟他的笑容一样温暖可靠。可那一刻,他只剩一个轻飘飘的躯壳,和一张沾满鲜血的惨白的脸。

将他送往医院的路上两个女人一直在哭,开车的小乔无声地流泪,苏荷则捂着嘴缩在一旁瑟瑟发抖。我用双手堵住那两个源源不断溢出鲜血的伤口,一边不停地喊着傅林森的名字,一边气急败坏地骂着脏话,可他还是死死闭着眼,除了艰难而微弱地起伏着的胸膛,再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

很奇怪,那一刻我脑内忽然大量涌现出曾经和他相处时的,都是些早应该抛到九霄云外的琐事。我想到我们初次见面,他吃面时倒醋瓶的样子,想到我们刚离开白鸟那天一起在火车站广场静坐无言的黄昏,想到他无数次面对我的偏执、虚荣、自私、愚蠢、幼稚、软弱时,那一抹纵容的微笑。我还记得某个深夜的楼顶,那晚我醉了,而他清醒着,他永远是清醒的。我疯狂地撒酒疯,他在一边静静看着,摇头说:真拿你没办法。

傅林森的声音缓慢,有着一种兄长般的仁慈与苍凉,带给我无法解释却又真真切切的安全感。

可如今,这个嫌我不够省心的人却重伤昏迷了。我不相信,我怎么也接受不了。我情绪失控地揪住他黏稠而猩红的衣领吼起来:“林森我操你大爷,你这是在搞什么?你给我睁眼,你给我起来!你听到没?!你不是答应要带老子去内蒙古骑马射箭吗,你不是说过等老子结婚了要做伴郎吗?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啊,你这个骗子,你醒醒啊……”

傅林森在剧烈的咳嗽中惊醒,他虚弱地打量四周,似乎在思考自己是在人世还是已经去了天堂,他认出我,“我在哪……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什么啊!你不会死的。”开车的小乔喊出这句话后“哇”的一声哭了。

“听、听我说……”他颤抖着伸出沾满血的手,目光恳求,“银皇后,我的银皇后……一天三次水,别用杀虫剂,可以用大蒜、银杏叶……”

负责地说,如果那天傅林森就此死去,那么这是他唯一的遗言,颇具后现代喜剧电影里的幽默。我真是恨透了他,他的身体活生生被撕开了两道口子啊,他体内的血已经要流干了啊,可为什么他还有心情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他连赴死都那么优雅。

随着一阵剧烈而短促的抽搐后,他再次陷入昏迷,而我那句“你他妈要是敢死我就把你那根草腌成酸菜”终是没说出口。

将傅林森送到医院是十五分钟后,没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懂,当你最好的朋友躺在身边生死不明而你却无能为力时,时间有多煎熬。我觉得往后十年岁月的长度就那么匆匆压缩在这十几分钟里一起落到我肩上。

担架员将他抬走时我寸步不离地紧跟,直到急救室紧闭的大门把我隔开。我发了一会呆才稍微缓过神来,回头想问问苏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小乔却早已经把她逼向冰冷的墙角,目光里饱含的愤怒能将人灼伤。

苏荷脸色苍白地紧咬嘴唇,拼命摇头,她求救般地望向我,大概是发现我的目光同样锐利,忽然又哭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害怕,我们只是想知道真相,想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傅林森会跟她一起出现在文庙并搞成现在这副濒临死亡的惨状。

“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她逃避般歇斯底里的哭泣,直到警察因为要录口供将她带走。很快年叔带着公司同事赶了过来,大家将急救室门前的狭长走廊堵了个水泄不通,仿佛等待着必须经过这里来索命的死神,做好了狭路相逢奋力一搏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