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2/5页)

麦克格兰斯抱持的这一偏见几乎得到所有出版商的认同,更经常的是,他们认为一本短篇集不过是一次签下两本书时,那道令人不快的、难以回收成本的前菜,按照合同约定,接下来的第二本绝不能再是短篇集了。然而,尽管短篇小说地位卑微,又或许正因为如此,在近二十五年创作的最激动人心的虚构作品中——如果有人问我,我会脱口而出的那些超棒的作品——短篇小说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自然,其中就有伟大的门罗。还有莉迪亚·戴维斯、大卫·米恩斯、乔治·桑德斯、洛丽·摩尔、艾米·亨佩尔和已故的雷蒙德·卡佛——他们都是或几乎是纯粹的短篇小说作家——然后是一个在多种体裁上都卓有成就的更大的作家群体(约翰·厄普代克、乔伊·威廉姆斯、戴维·福斯特·华莱士、乔伊斯·卡罗尔·奥茨、丹尼斯·约翰逊、安·比蒂、威廉姆·T.沃尔曼、托比亚斯·沃尔夫、安妮·普鲁克斯、汤姆·德鲁里、已故的安德烈·杜布斯),但我觉得最自然、最不掺杂水分的,还是写短篇作品的他们。无疑,还有一些非常棒的纯粹的长篇小说作家。但当我闭上双眼,思考近几十年来的文学,我看到一片朦胧的风景,其中最夺目的光芒、总是召唤我回访的景致,很多都是自我读过的独具特色的短篇小说中射出的。

我喜欢短篇小说,因为它们让作家无处可藏。你不能靠喋喋不休一路披荆斩棘;读到最后一页不过是几分钟的事,如果你没什么可讲,我很快就会知道。我喜欢短篇,因为它们通常以当下或以鲜活的记忆为背景;这一体裁似乎抵触与历史建立联系的冲动,这种冲动已经让太多的当代长篇小说显得像是逃兵或死尸。我喜欢短篇,因为它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同样的故事,却要创造新鲜的人物和情境,在此过程中所运用的才华属于最好的那种。所有的虚构作家都会遭遇没有新东西可讲的状态,悲惨的是,短篇作家尤甚。再说一遍,没有藏身之处。那些最狡猾的老狐狸,比如门罗和威廉·特雷弗,甚至都不去尝试躲藏。

门罗不断讲述的故事如下:一个聪明、情欲旺盛的女孩在安大略省乡间长大,没什么钱,母亲非病即死,父亲是名中学老师,娶的第二任妻子很是难缠,女孩通过奖学金或某个决绝的利己行为,尽早逃离了穷乡僻壤。她早早地结婚,搬到英属哥伦比亚,生儿育女,之后婚姻破碎,而她远非无辜。她或许事业有成,是一名演员、作家或电视名人;有过几段罗曼史。当她不可避免地回到安大略省,她发现青少年时期的家乡景色令人不安地发生了变化。尽管是她抛弃了这个地方,但返乡未受热切欢迎这一点对她的自恋情结仍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她青少年时期的那个世界,正以其老派的礼仪风俗,坐在审判席上,对她所做的现代选择进行着评断。仅仅是试着作为一个完整、独立的人而存活下去,就使她招致种种沉痛的失去和错位,使她造成伤害。

差不多就是这样。这就是五十多年来一直喂养着门罗作品的那条小溪流。同样的元素就像克莱尔·奎尔蒂② 一般再三出现。门罗作为艺术家的成长如此惊人地清晰明显——贯穿整个《短篇小说选集》,在她最近的三本书中更是如此——正是得益于她对素材的熟悉度。看看她仅仅靠着自己的小故事做了些什么:随着不断地回到同一主题,她的发现愈来愈多。

这不是一个站在发球区的高尔夫学员。这是一个穿着纯黑紧身连体裤的体操运动员,独自一人站在一片光秃秃的地板上,她的表演却胜过所有那些身着华服、手握长鞭、被大象和老虎围绕的小说家。

“事物的复杂性——层层剥开的事物——似乎本就是无止境的,”门罗对采访者说,“我的意思是说,没有什么是容易的,没有什么是简单的。”

她在此陈明了文学的基本公理,文学魅力的核心。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阅读时间的碎片化,当代生活的分散化和破碎化,又或许确实是因为缺乏引人瞩目的长篇小说——我发觉,当我需要被真正的写作击中,需要好好喝上一杯矛盾与复杂性混合而成的烈性酒时,我最可能在短篇小说中与之邂逅。除了《逃离》,近几个月我读过的最吸引人的当代虚构作品是华莱士的短篇集《湮没》和英国作家海伦·辛普森的一部绝妙的集子。辛普森的书中集结了一系列以现代母亲身份为主题的漫画式尖叫,最初出版用的名字是“嘿没错开始新生活”③ ——一个你觉得无须进行任何修改的书名。然而这本书的美国包装商着手改进它,猜猜他们弄出了什么成果?“展开新生活”④ 。下次听到某个美国出版商坚称短篇小说集从来就卖不动的时候,想想这个可怕的动名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