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第3/5页)
七、门罗的短篇小说比其他人的短篇小说更难以评价。
契诃夫之后,在展现某种人生方面,门罗比其他任何作家都更追求格式塔式的完整性,且更有成就。她总是有着培育和打开顿悟时刻的天赋。但是她取得真正巨大的、世界级的飞越,成为一位悬念大师,是在自《短篇小说选集》(1996)之后的三本集子中。如今,她追逐的时刻不是领悟的时刻,而是做出命定的、无可挽回的戏剧性行为的时刻。对于读者,这意味着在你知晓每个转折之前,你甚至无法开始猜测故事要讲什么;总是到最后一两页,所有的灯才会被打开。
与此同时,随着叙事野心的增长,她对炫耀表现出越来越少的兴趣。她早期的作品充满了大修辞、反常的细节、醒目的句子。(参看她1997年创作的《高贵的鞭打》。)但随着她的短篇开始写得像散文形式的古典悲剧,她不仅彻底摒弃了无关紧要的东西,而且十分警觉:似乎一旦写作者的自我对纯粹的故事有所侵扰,就会强烈地破坏和谐性、搞乱气氛——一种美学与道德上的背叛。
读门罗让我静静思索,让我去思量自己的人生:我做过的决定,做过的和没做过的事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我对死亡的展望。当我说小说是我的信仰时,我的脑海中会浮现出屈指可数的几位作家,大部分都已仙逝,还有一些在世,门罗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只要我沉浸在门罗的故事中,我就会对一个完全虚构的人物产生庄严的尊重,兴趣也静静生根,当我作为一个人,身处较美好的时刻,我也会这样对待自己。
然而,悬念和纯粹对于读者是一份礼物,却给评论者带来了诸多问题。老实说,《逃离》实在是太精妙了,我都不想在这里谈论它。无论是引文还是内容概要,都无法给予这本书公正的对待。公正对待它的方式就是去读它。
但为了履行我的评论职责,我决定为门罗上一本集子《恨,友谊,追求,爱情,婚姻》中的最后一篇⑤ 贡献这样一句话的悬疑广告:一个阿兹海默症早期女患者住进一家疗养院,在三十天的适应期后,丈夫获准来探望她时,她已经在病友中找到了一个“男朋友”,对丈夫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兴趣。
这不是一个差劲的设计。但使其开始具有明显门罗风格的,是多年以前,回溯至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丈夫格兰特接二连三地搞婚外情。直到现在,从前的背叛者才第一次遭到背叛。格兰特最终是否为早年的那些风流韵事感到后悔?哦,不,完全没有。事实上,人生中那个阶段让他记住的“主要是幸福感的大大增强”。他从未像背着妻子菲奥娜偷情时那样感到生气勃发。当然,如今去疗养院探望,看到菲奥娜和她的“男朋友”如此公开地彼此表达着柔情蜜意,对他却如此冷漠,这让他心碎。然而,当这位男朋友的妻子把他从疗养院接走带回家去后,格兰特更心碎了。菲奥娜悲痛欲绝,而格兰特也为她的失去悲痛欲绝。
这下,从门罗的故事中提炼概要的麻烦来了。麻烦就出在我想要告诉你接下来发生了什么。那就是格兰特去找这个男朋友的妻子,请求她带他回疗养院去探望菲奥娜。到了这里,你才意识到,你本以为是故事内核的东西——有关阿兹海默症的种种意味深长的启示,不忠,晚年绽放的爱——实际上只是个开头:故事的重大场景发生在格兰特和那个男朋友的妻子之间。在这一幕中,这位妻子拒绝让他的丈夫去见菲奥娜。她的理由表面上是务实的,但私底下却是发自内心的、怀有恶意的。
至此,我提炼概要的尝试整个崩塌了,因为我根本没法下手去暗示这一幕何以重大,除非你对这两个人物形象,对他们如何说话和思考有着特殊的、鲜活的认识。这位妻子,玛丽安,要比格兰特心胸狭窄。她有一栋完美无瑕的郊区房,如果她的丈夫回疗养院去,她就供不起了。她在意的是这栋房子,而不是什么浪漫情事。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情感上,她都没有格兰特所拥有的那些优势,她身上优越感的明显缺失,使得格兰特在开车返回自己家的路上,生发了一段经典的门罗式的内省。
(他们的交谈)使他不太愉快地忆起,他老家那些人跟他谈话时也是这样的。他的叔伯、亲戚,甚至是他的母亲,也都是像玛丽安那样考虑问题的。他们都相信,如果有人不这么考虑问题,那就是在跟自个儿开玩笑——因为日子过得太轻松、太有保障或是教育受得太多,他们不用食人间烟火了,或是变蠢了。他们脱离实际了。受过教育的人、文人、像格兰特的社会主义者岳父母那样的富人,都脱离了现实生活。原因是他们获得了一笔原本不该归他们所有的财富,或是天生就有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