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上的苍蝇

她坐在自己家里阳光起居室威尔夫过去坐惯的老躺椅上。她不想睡着。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下午——事实上,是“格雷杯⑬ 日”,照说她是应该去参加一个百餐宴,并在电视上观看比赛的。她在最后的时刻找了个借口。人们现在都逐渐习惯于她的这种做法了,不过有些人仍然在说,真为她担心呢。可她有时候又会表现出旧时的习惯和需要,不由自主地要充当团体生活的中心。因此他们就又暂时不去为她担心了。

她那几个孩子说他们希望她没有沉溺到“生活在过去”之中。

不过,她所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以及如果她能抽出时间的话,她希望要做的,不是生活在过去之中,而是将它的帷幕拉开,以便能好好地看个明白。

当她发现自己在进入另外一个房间的时候,她不相信她睡着了。阳光起居室,她身后那个明亮的房间,已经萎缩成为一个阴暗的过厅了。旅馆的钥匙是插在房间的门上的,她相信钥匙经常就是这样插着的,虽然在她自己的生活里倒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这是个很寒酸的地方。是让寒酸的旅人住的寒酸地方。就天花板上有一盏灯,一根杆子悬吊着,上面挂着几只铁丝缠成的衣架。有一块布帘,上面有粉红与黄色的花饰,拉上便可以把挂着的衣服遮挡住。用这块花布的本意也许是想让房间有点乐观甚至是快活的色调,但不知为什么效果却适得其反。

奥利那么突然和沉重地躺到床上去,使得弹簧发出了一阵哀鸣。看来他和泰莎现在是驾车四处出行的,但开车的始终只是他一个人。今天,在春天刚开始热起来时,在飞扬的尘土中,他感到特别累。泰莎不会开车。她在打开服装箱时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在浴室薄薄的隔板后面弄出的响声甚至更大。她从浴室出来时他假装睡着了,可是透过他的眼缝他可以看到她是在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看自己,那面镜子斑斑驳驳的,因为背后的涂料脱落了不少。她穿着长及脚踝的黄缎子裙子和黑色的短夹克,披着一条有玫瑰花图案的黑披巾,那上面的流苏足足有半码长。她穿什么行头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主意,既无独创性又跟她这人显得很不协调。她的皮肤现在抹满了胭脂,但是还是显得很暗。她的头发是用发卡夹住的,也喷了发胶,原来粗硬的鬈发如今压得扁扁的,简直成了一个头盔。她的眼睑涂成紫色的,睫毛翻了上去并且染黑了。简直都成了乌鸦的羽翼了。眼睑,像是一种惩罚似的,沉重地压在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上。事实上,她整个人似乎已被她的衣饰、头发与妆容压得不复存在了。

他并非有意想发出的声音——一种抱怨或不耐烦的声音——让她听到了。她来到床边,弯下身来帮他脱下皮鞋。

他跟她说别费事了。

“我过一分钟还得出去呢,”他说,“我必须去找他们。”

所谓他们,指的是戏园子或是演出的负责人,具体指谁就不用管了。

她什么都没有说。她站在镜子前面打量自己,接着,仍然在她沉重的行头和头发——那是副假发——的负担下,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做,却又定不下心来真的去做。

即使在她弯下身去给奥利脱鞋子时,她仍然没有去看他的脸。如果他往床上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是闭着眼睛的话——她想是这样的——那也很可能是为了避免看到她的那张脸。他们在职业上成了夫妻搭档,睡在一起吃在一起,也一起旅行,接近得似乎连呼吸的节奏都是一致的。可是却永远都不,永远都不——除了因为要对观众负责而必须共同负担——永远都不能做到目光对视,因为生怕会在那里看到什么过于可怕的东西。

房间里没有足够宽的墙壁能放下那只镜面斑驳的梳妆台——因此它有一部分挡在了窗子的前面,使得光线不能充分照进来。她对着它狐疑地看了片刻,接着便鼓足身上的力气把它支出的那只角往里移动了几英寸。她屏住呼吸,把那块肮脏的窗帘拉到一边去。瞧啊,在窗台尽里面的一个角落里,通常被窗帘和梳妆台挡住的那儿,竟有一小堆死苍蝇。

不久前在这个房间住过的某个人,为了打发时光,曾打死了这些苍蝇,并且把所有这些小尸体集拢来,找到了这个地方来将之藏起。它们整整齐齐地堆成了一个金字塔,不过并不算压得太实。

她见到后叫出了声。倒并不是因为厌恶或是害怕,而是因为感到惊讶,你也可以说是出于喜悦。噢,噢,噢。这些苍蝇使她感到愉悦,仿佛它们是宝石似的,把它们放到显微镜下它们便会是一片蓝色、金色、绿宝石色的闪光和熠熠生辉的罗纱羽翼了。噢,她这么叫不可能是因为她看到了窗台上昆虫的光辉。她没有显微镜而它们也因为死亡而失去了它们全部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