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34/38页)

但人生却充满了觉醒,出乎意料且令人惊奇。就在十二年前,某个十一月的午后,索菲从一场午睡中醒了过来。(为什么是那天?为什么是那场午觉?)她原本闭着眼睛、盖着棉被、躺在枕头上睡觉,结果就这么永远地醒了过来。仿佛有人趁她睡觉的时候偷走了她的睡梦,她已经丧失了经由睡眠逃进小小梦境的能力。因此从那时起,惊骇又茫然的索菲只好做梦说自己已经醒了,梦到世界就在她周围,而她得想想该怎么办。一直到了这时候,由于必须为她失眠的心智找到一份“兴趣”(任何兴趣都行),她才开始认真研究这副纸牌,谦卑地从克劳德姑婆的入门学徒当起(没有提出任何艰涩的问题,老实说,什么问题也没问)。

但尽管我们醒了过来,尽管人生就是无止境的觉醒、说“噢我懂了”(索菲很清楚这点,因此她很有耐心),但先前那些梦境始终都还套叠在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梦境里。严格来说,索菲对纸牌提出的第一个难题并非没有答案,只是它被变成了一些关于这个问题的问题。它已经像一棵树般扎了根、开枝散叶,不断长出新的问题,接着所有的问题全部变成了一个问题:这是什么树?随着技巧日益精进,每当她洗牌切牌,用那些滑腻、没有边角、寓意无穷的纸牌排出几何数组时,她对这个问题就愈发感兴趣、愈发专注,终至完全融入其中。这是什么树?但这一切底下依然藏着一个走失的沉睡中的孩子,藏在那纠结的树根之间、在那些枝叶底下,尚未寻获且愈来愈难找。

不归之途

圣杯六、权杖四、绳结、运动员。钱币皇后逆。表亲:跟牌阵中央的愚者形成某种竞争关系。是一种地形:不是地图、不是视野,是一种地形。索菲凝视着这道谜题,让自己的意识在上面来回跳跃,有点漫不经心地注意着它,竖起心灵的耳朵、努力倾听从这个牌阵隐约传出来的急促又模糊的言语。

接着:

“噢。”索菲说了,接着又说了一次:“噢。”仿佛突然接到了坏消息。克劳德姑婆疑惑地抬头看她,结果发现索菲苍白又震惊,瞪大的眼睛里流露出讶异与同情——同情的对象是克劳德姑婆。克劳德姑婆再次看看这个“地形”,结果没错,它在一瞬间收缩变形,就像那种视错觉图像:原本看起来是个线条复杂的瓮,但忽然就变成了两张面对面的脸。克劳德姑婆已经很习惯这类无常的变化、习惯了这种讯息,但索菲显然还没有。

“是的,”她轻声说道,对索菲露出微笑,希望自己能让她安心,“你以前没看过吗?”

“不,”索菲说,这既是在回答克劳德姑婆,也是在抗拒牌阵里的讯息,“不。”

“噢,我看过。”她拍拍索菲的手,“但我认为没必要告诉别人,对吧?还没这个必要。”索菲轻轻哭了起来,但克劳德姑婆选择不去理会。“这就是秘密棘手的地方,”她说,仿佛对这件事感到有点气恼,其实却是借此将算命最重要的最后一课传授给索菲,“有时候你根本不想知道。但你一旦知道就不可能退回去了,不可能恢复成不知道的状态。好吧。现在振作起来吧。你还有很多东西好学。”

“噢,克劳德姑婆。”

“来研究研究我们的地形如何?”克劳德姑婆说着拿起香烟,感恩而贪婪地吸了长长一口,再把烟吐出来。

时光的缓慢坠落

克劳德姑婆横着从屋里的家具之间走过,爬下三级阶梯(从木板地移到石板地上时,拐杖发出的声音也不一样),穿过迷宫般的幻想风客厅,墙上有一幅壁挂在微风里仿如鬼魅般地飘动着。接着她又爬上一段楼梯。

她父亲曾告诉她艾基伍德一共有三百六十五级阶梯。左手拐杖、右脚、右手拐杖、左手拐杖、左脚。还有七座烟囱、五十二扇门、四层楼,以及十二个——十二个什么?一定有十二个什么,他不可能漏掉的。右手拐杖、左脚,她来到了一个楼梯转角处,这儿有一扇桃尖拱的窗户,珍珠色泽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户落在深色的拼木地板上。史墨基曾在杂志里看过一则广告,卖一种让老人家上下楼的电梯椅,抵达目的楼层时,椅子甚至会自动倾斜,让老人家下来。史墨基把这广告拿给了克劳德姑婆看,但她什么也没说。这东西也许具有某种抽象价值,但他干吗拿给她看?她的沉默代表的就是这句话。

继续往上爬。不管她本身变得多庞大,尽管楼梯扶手挤着她的肩膀、嵌了镶板的天花板压着她佝偻的脖子,但那些阶梯(一格刚好九英寸)却愈来愈陡峭。她一边奋力攀登,一边想着自己没警告索菲实在不对。那件事她知道很久了,已经成为她最近读牌时一再出现的讯息,只要有任何人即将遭遇任何劫数,牌阵里都有可能出现这种死亡警讯。但由于最近这个征兆的出现已经成了某种常态,因此克劳德姑婆对它根本视而不见了。反正到了这把年纪,她已经不需要透过纸牌来知道这种对任何人而言都显而易见的事,而且最清楚的人还是她自己。这根本不是秘密。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