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8/38页)
“很难精确描述,”霍克斯奎尔说,“一方面,他这么自以为重要似乎很可笑,而且他的目标太过远大,简直像是上帝的目标,完全不必当一回事。另一方面呢……他常号称自己‘出现在纸牌里’,而且经常流露一种暗藏天大秘密似的表情。这种口号很老掉牙,然而不知为何(我恐怕说不出为什么),我觉得他所言属实,他确实在纸牌里,在某副纸牌里,只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副。”她环视缓缓点头的听众,为自己令他们困惑感到有点抱歉,但她自己也很困惑。她曾假扮成记者跟罗素·艾根布里克一起旅行了几个星期,在旅馆里和飞机上与他共处(艾根布里克那些一脸凶相的追随者轻轻松松就看穿了她的伪装,但却看不穿任何更深层的东西)。但比起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且笑出声来的时候,她现在反而更难针对他的个案提出建议。
她手按着太阳穴,小心翼翼地穿越非常整齐的新厢房。这是她几星期前才为她的记忆之屋添上的新侧翼,用来容纳她对罗素·艾根布里克的调查资料。她知道他本人应该要出现在哪个转角、哪个楼梯口、哪些交叉点。但他却不愿现身。她可以在普通记忆或“自然记忆”里唤起他。她可以看见他坐在当地火车上一扇满是雨水的车窗前,滔滔不绝地说话、红色的胡子抖来抖去、眉毛像腹语演员的傀儡般忽而扬起忽而放下。她可以看见他在心荡神驰的广大听众面前高谈阔论,眼中带有真泪,也从听众那儿博得了真正的爱慕。她可以看见他又结束了一场没完没了的演讲,赶往另一场女性俱乐部的聚会,把蓝色的咖啡杯盘组放在膝盖上摇得咔啦咔啦作响,而他面容严峻的门徒则分散在他周围,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杯盘和蛋糕。讲师,他们坚持这么称呼他。他们总会早一步抵达,安排讲师出场的事。讲师要站在这里。这房间只有讲师能使用。必须有车接送讲师。坐在后方听演讲时,他们的眼睛从来不曾泛起泪光,脸孔总是跟他们穿着黑袜子的脚踝一样平静而毫无表情。这一切画面都是得自自然记忆,还有在她的记忆之屋里巧妙建造的一个智慧之堂,一切都应该在这里凝聚出某种微妙的新意义。她预期自己能拐过一个大理石转角就发现他在那里,落在视野中央,突然现身、突然暴露身份,而她会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知道,只是先前并不晓得自己知道。运作方式应该是这样才对,向来都是这样。但现在俱乐部的人正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等着她表态。出现在列柱间和瞭望台上的却只有那些衣着整齐的门徒,每个人都拿着一个供她辨识身份的东西:火车票根、高尔夫球棍、紫色油印纸、尸体。“他们”是够清晰了,但“他”却不愿现身。然而是的,整个厢房都是他,毋庸置疑;而且很冷,意味深长。
“那些演讲呢?”一个会员说,打断了她的调查。
她冷冷地看着他。“老天爷,”她说,“全部的演讲内容你们都有了。这种事难道还要交给我?你不识字吗?”她顿了一下,猜不透她这份轻蔑是否只是为了掩盖自己无法完成调查的事实。“当他说话时,”她的语气和蔼了些,“他们都会倾听。至于他说些什么你们都知道。那种为了触动每个人的心而设计的古老方程式。希望,一份无穷的希望。常识,或者堪称常识的东西。可以让人放松的风趣机智。他能催泪,但很多人都能。我认为……”这是她所能想到最接近的定义,但其实还差很远:“我认为他要不就是比不上人类,要不就是超越人类。我认为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地形。”
“我懂。”一个会员说道,拂了拂泛着珍珠光泽的灰胡子,它跟他的领带颜色一样。
“你不懂,”霍克斯奎尔说,“因为连我都不懂。”
“把他解决掉吧。”另一人说。
“但他散播的讯息,”另一个会员从他饱满的公文包里抽出一叠纸,“我们并不反对。稳定。警觉。接受。爱。”
“爱是吧。”另一人说,“任何东西都会堕落。已经没什么可行的了,什么东西都会擦枪走火。”他声音因绝望而颤抖。“世上没有比爱更强烈的力量了。”他爆出古怪的啜泣。
“霍克斯奎尔,”有人平静地说,“边桌上是不是有醒酒瓶呢?”
“其中一个是玻璃的,装有白兰地。”霍克斯奎尔说,“另一个不是玻璃,里面装黑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