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园

净园不为人所熟知,在于它的隐蔽和陈旧。净园处于北京东城区一条安静的胡同里。胡同四通八达,连接着巷子外的车水马龙。由于地处深巷,加之园子里茂盛的树木,爬满围墙和建筑的藤蔓植物,使这个庭院多少有些恍然隔世之感。

老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文化大革命”期间,那兆同被迫搬出老宅。有一阵子,净园不断更换身份,革委会,幼儿园,居委会,甚至是房改所。在经过无数次申诉和无以计数的手续后,那兆同重新收回这所旧宅,努力使它恢复旧貌。80年代后期,净园已颇像一所私人博物馆,那兆同也已是小有名气的收藏家,以明清家具为主要收藏。

那兆同花费十年时间,逐渐使净园变成了一座古董。不过,很少有人知道,绕过大门口那道高大的影壁,往里走,原来是一个私人性质的未公开的博物馆。这是一座两层楼的西式建筑,拱形回廊,灰色斑驳的砖墙,宅子上随意的一个雕花细节都在告诉来访者,这是一处跨越了晚清与民国的老建筑。

净园对面是一所研究机构的后墙。从墙里伸出一棵老银杏树的巨大树冠,似乎有意于将两面分属不同院落的围墙加以连接。它的右侧是另一条胡同,与门前的巷道汇合,然后在两个院落之间终结。这样,净园无疑成为了一座独立,或者可以称为孤独的建筑。1963年冬,那兆同有留洋经历的父母双双上吊自杀。那兆同搬出净园,表明与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划清界限。这所房子由革委会接管,他自己接受劳动改造,去了门头沟劳改农场。在农场里,那兆同认识了他的妻子,农场干部的女儿苗秀娥。

重返老宅后,那兆同一直想让净园回复到他记忆中的庭院。在拆除了各种过渡时期的围栏、隔断、搭在园子里的简易房,净园一天天接近他的理想。屋子整理过了,旧家具放在里面。一天,在擦拭一面前清花梨木梳妆台时,从镜子里,那兆同发现,几乎是一秒钟的光景,那拉长大了。她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她如此陌生。她轻快的脚步声,快活的语调回荡在这处老宅子里,着实让人愉快。

那是三年前的景象了。除了妻子的唠叨,那兆同靠在新收的家具上,心满意足,觉得生活真的已经没什么缺憾。他继而想到,那拉就要过十六岁生日了,一件什么样的礼物才与她逼人的青春朝气相配呢?

在那拉十六岁生日这天,那兆同将一个项圈送给女儿。项圈上的小珍珠是他自己配上的,重点是,项圈上缀着的那枚大珍珠。珠子是老物件,不久前刚得到,就仿佛天遂人愿,他确认他刚好想要这么件东西。他亲手将项圈戴在那拉白皙的长脖子上,这珠子与她的肤色、她乌黑的眼睛相配,都是最合适不过的。他还没有仔细考证过珍珠的出处,他直觉它价值不菲,他心里希望那拉每时每刻都戴着它,鉴于它的贵重,他又告诫她好好保管,只在重要日子佩戴,最好藏在衣物下面,绝不轻易示人。

好光景总是转瞬即逝,生日后没多久,那拉开始幻听幻视,更别提这次的意外落水。

在那拉从医院回家后的第二天下午,接近黄昏时分,那拉的妈妈坐在净园西墙那片竹林下,将已经发黄的、落在地上的竹叶,一点点收进脚边的垃圾袋。

她动作缓慢,心不在焉。她没有将目光移向楼上那拉的房间,而是安静地望着丈夫继承的这座房子前的花园。落日的余辉照亮了这栋幽暗的建筑,此时的净园寂静无声。一直以来,为了打破这种寂静,他们习惯将客厅的电视一直开着,新闻联播、天气预报是那兆同必看的节目,净园的寂静里,飘荡着标准国语。但是今天,苗秀娥觉得客厅里闪烁的荧屏微弱有如萤火,国语新闻的语音也格外诡异缥缈,电视的声音并没有为净园带来家居的氛围,反而让整个院落格外落寞。好长时间,不再能听到躲在门廊前几株枝条繁密的木槿里的麻雀和草莺的鸣叫声了。往年它们会在叶丛里嬉闹,在草丛里觅食,从什么时候开始,净园就不再有鸟鸣声,连喜鹊也弃巢而去。这个时间,没了鸟的动静,哪怕是一点点昆虫的叫声也好。只有高大的老槐树和这片青竹,风过后,发出一点微弱的沙沙声。

净园从什么时候被声音抛弃了。

苗秀娥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故意发出点声音,目光停在正对着影壁后砖石路的主厅前。那里放着两口大鱼缸。往年这个时候,睡莲铺在水面上,几尾金鱼也正在悠闲游弋。现在,鱼缸清空,连后院那口早已干涸的井,也用木板和钢筋封了井口。

金鱼是一条条死去的。他们一条条捡出死鱼,那拉尖叫着说,鬼从鱼缸里走了出来。苗秀娥永远记着那声刺耳的尖叫,这辈子,她都没有听到过如此毛骨悚然的声音。而那口枯井,脸色惨白、周身颤抖不已的那拉说,她本来不想告诉他们,但她不能不说,那就是鬼的藏身之地。她不仅看见枯井里有水,还看到了淹死在井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