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园(第2/2页)

她像被风吹乱的竹叶,任谁也无法抚平那么多的惊慌。

三年来,他们是在那拉的这些疯话中度过的。净园的每个角落,都曾出现过那拉所说的鬼。门廊的拐角,紫檀扶手椅,厨房,浴室,客厅雕花的镜子,他们从未看见令她惊恐不已的鬼,他们只是从那拉的眼神、表情和狂乱的举动里,知道她正在发病。他们束手无策,等着一场风波的结束。他们无法赶走鬼,也就无法结束她的胡言乱语。那拉的病越来越重了。事实如此,他们却都不愿这样想。

苗秀娥时常满目狐疑地望着那拉的一头黑发,而在那拉发现时,又慌忙转移目光。有时,她情不自禁抚摩她的后脑勺,希望将她的幻觉连根拔去。

已经衰老的离休教师苗秀娥无限疲倦地坐在竹子下,满面忧愁,心绪不佳。花园因疏于照看,草在疯长。她本来是来拔除荒草的,却失去了耐心,觉得这片茂盛的草长在了她的心里。今年,没有谁再有心思照看花园,花木汹涌,失去了控制。这是一种有害的激情,让人生畏。苗秀娥觉得她和丈夫,连同这座老宅,都因为那拉的突然发病,成了前途未卜的老人。

从厨房里渐渐飘出了中药的苦味儿。那兆同坚持早晚为那拉熬中药。西药用过了,但是只要看看那些昂贵药片的药理说明,他们就忧心如焚。副作用太大了,他们改用药效温和的中药。要安神补气,调节身体的阴阳平衡。中医说那拉体质阴盛阳衰,从而导致幻影纷叠。这种解释多少安慰了这对老夫妇。如果仅仅是阴阳失调,他们觉得问题似乎简单多了。他们不仅从药理上,还从饮食上调理那拉。他们让那拉休学,将压力和精神负荷降到最低。他们尽量在家里制造轻松愉悦的气氛,让那拉备受惊吓的精神得到修复。是的,情况似乎在好转,那拉比之前安静了很多,也较少提到鬼。但是,突发的落水事故让他们认识到,情况并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简单。她为什么出现在北海?这是一次意外落水,还是自杀?他们比谁都清楚,那拉是会游泳的。

由于难以平息的无奈与无名之火,苗秀娥用抱怨的目光看着这幢老宅。光线转暗,爬满围墙的爬壁虎让本来就暗淡的建筑更显幽深,风过后,凉意重重,她忽然觉得,那拉之所以幻听幻视,都跟这座老宅有关。她闹不清是受那拉胡言乱语言的影响,还是过于疲惫,一时,她觉得让那拉离开这里是对的,所有老宅子都是鬼魂出没的不祥之地。看看我们都做了些什么,当初费那么大劲争回来的房子,现在却鬼影重重,不得安宁,早知这样,还不如就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呢,从未听说筒子楼里闹过鬼。

苗秀娥捡起垃圾袋,放弃了整理荒草的念头,将手拄在腰上,站了起来。风湿病让她的双腿痛苦不堪。她从铺着细砖的小径缓步绕到客厅,穿过客厅走到飘出中药味的厨房,那兆同正将药锅从炉火上端离。那拉从医院返回的第一天,他们悄悄商量停药一天,他们需要尽量减少和那拉的摩擦,让她情绪平稳。但是晚饭前,那兆同还是取出草药,早早泡好,守在火炉前,看着药汁在砂锅里煎熬。在吃药这件事上,父女两人每天都要斗争两三个回合。老夫妇坚持不为任何理由和借口所动,一定要看着那拉在眼皮底下喝干药汤。

他们不会将她送进精神病院。

从安定医院回来后,他们决定守着那拉。她的状况还远没有达到住院的水准,他们这样安慰自己,那拉还能与他们对话,她的生活起居也大致正常,除去想象中的鬼魂,她与正常人没有太大差异。然而,他们心里却滋生着越来越多的忧虑,他们将忧虑各自压在心底,但时不时地,他们会想到,那拉,最终会变得跟那些真正疯癫的人一个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