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葵花向日倾(第5/6页)

窗外斜斜地下着雨,铁轨把她带向了某个远方,可是未来,是在那里么?她想起父亲在车窗外冲她挥手转身的背影,突然落下眼泪来。

大学里,苏棣棠又捡起了吉他来,在学校大大小小的活动里弹弹唱唱,完全是健康活泼的正常姑娘,没有灰色童年阴暗过往。有时,她抱着那把崭新的普通练习琴,嘲笑自己是把人生过颠倒了。

可是,她依旧想念他。

可是,想起路菡,她就没有回头的理由,路菡已经替她做了选择。

可是,夜色阑珊的时刻,她盘腿坐在十一层楼梯间弹起吉他时,便自然唱起《如风》,内心便缓缓抬升起温热液体,抬手摸摸眼角,干涩酸痛。

于是,三年的假期,除了过年,她没有回过家,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纵然内心尚有期待,也许某天她趿拉着人字拖拎着水瓶走出宿舍就能看见曾经等待过慌乱青春的少年。这一幕从未出现,或许本就没有足够的爱,谈何跋山涉水前来寻找。有时对着镜子,想起曾经失眠的夜晚,看不到的未来原来是今天这番模样。

可是动荡并没有忘记她。她不知道,她永远都看不到那个叫做未来的画面。

画面很好,湛蓝晴空,右上角脆黄接近透明的银杏叶子,一角飞檐,光圈微微调动,苏棣棠按下快门。第三个秋,她愿意在这样骤降的气温和层林尽染里称这座城市北平。

手机在口袋里慌乱地震动起来,她托好相机再摸出手机,在看到路菡两个字时,有些微的恍惚。三年前她们存过彼此的号码,就此断了联系。

她接起来,“喂”了一声,等待路菡开口。

路菡说:“棣棠你回来,你快回来。邹阳出狱了,他是亡命徒,你家也搬了,人也走了,他找不到你,但是找到了顾骆凡。顾骆凡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害怕,我害怕啊。”

在这一瞬间,苏棣棠觉得满街落下的银杏叶仿佛是要埋葬这座城池,紧紧覆盖的记忆被掀翻,曝晒在所有人的面前,在她真的要忘记的时候。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隔天的正午,她松开原本拉着路菡的手,冲进那片向日葵地,踩着满地掉落的花盘,踉踉跄跄地跑着,喊着顾骆凡的名字,她分明知道他们就在这里。可是,汪洋恣肆的枯萎的花杆,堆积的朽尸,隐约的声响,她看不到他们。

她挂了路菡的电话就打去了国航订票,飞到省城再转长途车,故乡此时还是接近摄氏20度的高温,棣棠脱下外套来抱在怀里,遏制胃部的痉挛。

路菡应是哭过了的样子,在车站等待她。她们有三年没见,彼此都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谁也来不及细细观察谁。苏棣棠说:“我知道邹阳说的老地方在哪里,我们一起过去,我去找他们,你报警。”

郊外的葵花地,是顾澍旸说过的那个圈子里的许多人解决所谓恩怨的老地方,空旷繁茂,不被发现与打扰。她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只能赌一次。

她跌跌撞撞前行,知道这片茂盛的花田,她分明是大海捞针,所有的向日葵都要高出她两头左右,她推开它们,便有枯黄的花朵与叶片掉落,重重砸在脚边。

当警车在花田边拉响警报的时候,她听到了耳边窸窸窣窣跑动的脚步声,她循着声音的方向而去,想起初秋的一个梦境。阳光爆裂到一片苍白,向日葵花朵燃烧起来,她站在当中,牙齿一颗一颗脱落下来,疼痛难忍,她蹲下身去拾起她的牙齿,竟全化成了泪水湿了她满手,于是她在惶恐的哭泣中醒过来。

在她拨开最后那一丛向日葵时,她看到她想念了三年的男孩,还在汩汩流出的滚烫血液像火焰一样开始烧灼她的心脏。他躺在那里,那棵她埋着顾澍旸给她的所有生活费的向日葵下。她终于相信命运之轮碾过,谁都不能幸免。

她不知道该如何靠近他,她开始后悔曾经的保证,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以为是。可是,“为什么你没有来找过我?”脱口而出竟成了一句质问,眼泪应声而落,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对着奄奄一息的男孩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再也没有找过我!”

顾骆凡勉强动了动嘴角,在他生命僵止之前的最后一个表情,是一个艰难的微笑。

好像秋天的风在她的心上凿了一个空荡荡的洞出来,她看着他的微笑凝固起来,片刻之后开始放声大哭,哭尽了所有曾经年华,激烈过往,哭完了对一个男孩的想念自己的爱情。哭到最后,热量散尽,身体里尽是凉意。

她说:“路菡,我后悔了。”

她说:“爸爸,不要再喝一滴酒,我想让你活久一点。”

她放弃了出国,选择了专业硕士,选择了园林艺术。是一定要被生命的本来面目狠狠砸中过,才能潜伏下去,静水深流。就像此刻的苏棣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