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客路青山外
龙阳县虽然不大,却屯兵数万之多。杨再兴奔忙一夜,方始将城中各处尽数弹压。最初弹压士卒之时颇费周章,但越到得后来,便越是轻易,想是混在明教士卒中的天师派弟子见大势已去,索性自行抽身退避。饶是如此,杨再兴仍是人困马乏,只觉喉咙如同撕裂一般,又痛又涩。他自知职位低微,虽然侥幸成此大功,如何善后,却是不敢自专,寻思道:“却是去找秦军师复命,还是先去寻杨天王禀明才是?”
一瞥眼间,却见不知何时,自己影子变成了两个,那多出来的影子虽纹丝不动,但显然离自己只在咫尺之间。杨再兴不假思索,一招“回马枪”,反身刺出。这招“回马枪”乃是杨家枪法中的不传之秘,最是精妙无比,其本意原是遇见武功胜于己的敌将,便诈败相诱,再以这招枪法出其不意毙之。杨再兴生平一共只使过四次,次次都是招出敌毙,效验如神。这时见那人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显是武功甚高,是以一出手便是这招救命绝招。
不料那人袍袖微卷,伸两根手指,捻住杨再兴枪头,皱眉道:“少年人不问轻重,出手便是这等杀招。你是明教弟子么?”杨再兴奋力回夺,铁枪却岿然不动,心中又惊又惧。眼见那人六十开外年纪,道装打扮,相貌清矍,心知必是天师派高手,自己绝非其敌,把心一横,大声道:“老爷虽不是明教弟子,却跟着明教造反,也跟明教弟子没什么分别。你要杀便杀。老爷若是皱一下眉头,便不姓杨。”
那老者点了点头,含笑道:“你姓杨,枪法又甚是不弱,想是天波府杨家的后人。后山杨老令公世代忠良,一刀一枪,并称于世,那是人人佩服的。你既然是忠良之后,怎么却跟着明教造反?”杨再兴道:“你道我愿意么?我本在宗泽留守司麾下打女真鞑子……”猛然醒觉,怒道:“却与你有什么相干?老爷便是喜欢造反,你有种便杀了我。”
那老者呵呵大笑,道:“你本在宗泽麾下抗金,却是朝廷自后掣肘,宗泽愤死,部属皆散,是以你投入了明教抗金义军之中,是么?那倒怪不得你。”杨再兴大声道:“不是。老爷投入明教义军,为的便是造反。”那老者点头道:“你若对我分辩,不免有求饶之嫌,是以你宁死不肯示弱。若是个傻小子,不过是蛮劲,那也罢了,但我见你弹压士卒,精明干练,远胜于姓秦的那小子,却仍能如此傲气。难得。难得。”
杨再兴一怔,心道:“我弹压士卒之时,此人既已窥视在旁。若是对头,怎能容我弹压已了,这才现身?”正待说话,忽听得远处无数人一起发起喊来。杨再兴一惊,侧头瞥去,只见北边火势冲天,半边夜空映得通红。正是龙阳县衙,杨幺行营的方向。
那老者脸色微变,低声道:“一石二鸟,当真歹毒。”杨再兴一凛,道:“你说什么?”那老者摇了摇头,道:“我本想暗中传你两路武功,只道有你和姓秦的小子,大局当可无碍,我便可始终不必现身。但现下却是不成了。你跟我去见姓秦的小子吧。”杨再兴疑惑不定,沉声道:“前辈是谁?究竟是敌是友?”那老者叹了口气,道:“老夫便是明教……”
一句话说得一半,杨再兴忽觉那老者手指上的力道陡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跟着那老者身形一晃,向前俯跌,胸口向枪尖直撞而来。杨再兴应变奇速,铁枪微斜,从那老者腋下穿过,将他身形凝住。跟着从马上纵落,伸手扶住那老者肩头。只觉那老者身上软绵绵的,竟无丝毫力道,全仗自己支撑方不至跌倒,胸口急速起伏,只是喘气。
杨再兴微一犹豫,将那老者横放在马背上,说道:“前辈似是身带内伤,晚辈武功低微,无力相助。杨天王、秦军师、杨黄两位香主却都是内功高明之士。我这便带前辈去寻他们罢。”那老者身躯一颤,低声道:“不可。你只可带我去找秦渐辛一人。若是被杨幺的人见到,老夫的性命便送在你手里。”杨再兴不觉疑心,道:“前辈到底是何人?若是本教前辈,怎地怕被杨天王见到?”那老者苦笑道:“说来惭愧,老夫便是明教教主方腊。”
杨再兴点了点头,不再作声,牵了马便行。方腊微感诧异,道:“你不问其中缘故?”杨再兴道:“想来不过是些争权夺势的勾当,听来没得污了耳朵。我杨再兴甘心在军中做一名小卒,图的便是只管上阵同鞑子厮杀,不必沾染这些腌臜事。”方腊叹了口气,道:“原来一干教众,大半都作这等念头,怪不得,怪不得。”见杨再兴不接口,也就不再说话。
二人默默无言,约摸走了一顿饭工夫,已近秦渐辛居所。杨再兴提枪向前一指,道:“秦军师便住在那里,也不知回来不曾。方教主自己去罢。这马也是秦军师的,劳烦教主替我还了。”方腊哈哈一笑,从鞍上跃起,落在杨再兴身前,笑道:“你不陪我去么?”杨再兴退了一步,双手横持铁枪,摆了个门户,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