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秦人(第2/6页)
芈八子连忙用手中帕子细细地将秦王身上的水渍擦拭干净,又伸手将案上的竹简帛书一一归拢摆好。
她一面细心整理,一面目光轻扫秦王面色,柔声道:“妾身听闻那张仪乃鬼谷子四徒之一。如今庞涓已死;马陵之战后,孙膑不知所终;而苏秦已在齐国效力;纵观天下,恐怕唯有这张仪之才略可助君上以谋大楚。”
秦王闻言并未开口,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沉吟不决。
芈八子当即起身退开两步,端然跪下道:“古已有训:后宫不得干政。今八子见君上心焦,一时乱了规矩,在这里妄言议政,罪该万死,请君上责罚!”
秦王这才淡然一笑:“八子言重了,只是闲来之语,此处并无旁人,不必太过拘泥。你且说来听听……”
芈八子缓缓起身,重又跽坐于侧,静静思忖片刻,方又开口道:“妾身愚见,盈公主入楚三年至今,对君上从未有过二心。但如今她已身怀有孕,自然多了些为腹中的孩子打算。她若为熊槐产下子嗣,他日秦楚之争旦起,她又怎能全心全意助君上来夺取她孩儿的江山?故此,楚之谋,恐难系于盈公主一身……”
言罢,见秦王面色仍然凝重,她又说:“那张仪虽狂妄不拘,想来也是独具谋略所致,所谓‘奇绝之才必有奇绝之性’,难说不是上天因盈公主之事陷入僵局才为君上送来这个独辟蹊径之人呢。妾身愚钝,胡言乱语,还望君上莫言怪罪。”说着,八子盈盈拜倒。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一段曲词悠悠飘出,似是有人在屋中兴致高昂地击筑而歌。秦王负手立于门外,静静听着,脸上似有些笑意,也似有些寒意。近旁的内侍宫女见状,都默默退避,不敢上前。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曲意正浓之间,屋门忽地开了,自屋内走出一名素颜青衣的窈窕女子。
女子甫一抬头,忽见秦王立于门前,不觉大惊,当即便要跪倒。不料手臂却被用力一托,耳边听得秦王轻声道:“免礼。”
女子顿感羞怯,急忙退立一旁,一张粉脸好似秋阳下的美人樱。
秦王不由得贪婪痴看了几眼,心下正自惊艳,自屋内传来一句:
“酒已温,恭迎君上驾临!”
秦王微震,恢复了清明,举步掀帘而入。
屋内陈设简朴无华,张仪着一身素淡的灰白深衣盘坐于窗下,面前摆着一张无纹木俎,俎上是两只耳杯、一樽酒、几碟小菜,似是早已知晓将有客至。
张仪身边的座席之上,随意摊放着一卷打开一半的皮质舆图,图中所绘似是七国之地,边缘已微微起了毛刺,舆图的皮质也偏于黯淡柔软,必是经年翻阅所致。秦王看得眼皮一跳,心下更是笃定。
“适才经过先生房间,听得先生好兴致,只是不知这‘谓我心忧’之忧自何而来?”秦王端然席坐俎边,也不客气,执起酒樽便将两只耳杯斟满。
张仪并不急于回答,只安然看着杯中晶莹清澈的液体缓缓注满。直到秦王搁下酒樽,他方答道:“仪乃君之客卿,自是忧君上之忧矣。”
秦王眉毛微微一挑:“哦?寡人何忧之有?”
张仪微笑道:“自是……灭楚。”
“灭楚”二字说得平缓淡然,却似一声平地惊雷在秦王脑中炸起,他只觉心中翻起滔天骇浪,面上却仍如常说道:“秦楚乃姻亲之国,寡人怎会存灭楚之意?先生说笑了。”
张仪深深看向秦王:“若君上真无此意,则仪之忧更深矣。”
秦王蹙眉:“还望先生明示。”
张仪将身旁的舆图拾起,在俎上铺开,口中说道:“秦伐三晋,初有小胜,秦上下便已居功论赏,真乃身陷险境而不自知矣。”
秦王的面上仍是看不出喜怒:“寡人愿闻其详。”
张仪又道:“据臣所知,那苏秦正欲借力六国,共同讨秦。若他说齐成功,必会继而全力说楚。楚若与齐联手,那韩、赵、魏三国多年来数次被秦征伐,势必加入齐楚之盟。届时,东北燕国为求自保,也必加入五国之盟。六国合纵,讨秦大势便成。那熊槐坐拥七百年基业,有雄兵百万、余粮十年,待这头猛虎醒来,东盟齐国,北联三晋,合纵各国,君上想来,他可否会顾及这姻亲之名?”
言及于此,张仪将手指放于舆图上那个醒目的篆体“秦”字上,望着秦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彼时六国挥戈西进,君上只怕连退守之地也无,还谈何攻占三晋?”
说罢,他安坐于席上,不再发声,只一手轻轻拈起耳杯独自慢慢啜饮,耐心地等待这一席谏言在秦王身上缓缓发酵,及至气候终成。
秦王嬴驷陷入了静默,目光锐利如刀锋般盯着那张泛黄发旧的舆图,似要将它割开、切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