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楼 第九章·望山饮雪(第4/6页)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不知道什么叫作‘委屈’。”霓裳夫人放过了她,不咸不淡地讲起自己来,“那时候不论是谁跟我说话,声气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么,只要说上几句好听的,自然会有人争先恐后地帮我弄来……有一次我在小楼上弹琴,楼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点不高兴,便将琴上的穗子揪下来扔了出去,好多人为了争抢那把穗子,打了个头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轻轻掠过望春山刀鞘上细细的纹路,暗地里松了口气。循着霓裳夫人的话音,想象那昏君为褒姒烽火戏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随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繁华才行。”

据周翡观察,现在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脚下那种南北交界的地方,别说大姑娘在楼上弹琴,就是在楼上表演上吊都不会引起围观。

霓裳夫人轻声道:“那时的江湖啊,真是花团锦簇。你骑着马走在路上,仿佛走到哪儿都是艳阳天。十个落脚的客栈中,八个有是非。那些负箧曳屣的流浪说书人高兴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张口就来。少侠行遍天下,红装名动四方,你要是名气够大,隔三岔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战的,有找你去观战的,好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要出头,便先准备一打帖子,将前辈们挨个儿挑衅一遍……当然,这么浮躁的,大部分都被打回老家去了。”

周翡想:是不是像纪云沉一样?

但她看着霓裳夫人脸上的一点怀念,又把这话咽了回去,没开口扫兴。

“跟你们现在是不同了,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傻精傻精的,觉得天下都在我的股掌上,没有你那么重的防人之心。”

周翡心里一跳,总觉得她这句是话里有话。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好像一夜之间,山水还是那个山水,人却都散了。”霓裳夫人叹了口气,半晌没吭声,直到周翡开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她才又道,“姑娘,你回去替我转告千岁忧一声,叫他下次不要来邵阳找我了,羽衣班要搬走了。”

周翡:“……什么?”

霓裳夫人没回答,将头转向窗外,好一会儿没吱声。然后气若游丝地哼唱道:“且见它桥畔旧石霜累累,离人远行胡不归……”

那一句周翡正好看过,是谢允新戏词里的一句。

霓裳夫人声音并不像寻常女伶一般清亮,反而有些低回的喑哑。她吐字不十分清晰,钻入人耳,像是一块小小的砂纸,轻柔地磨蹭着人的头皮。

周翡忍不住追问道:“夫人要往哪里去?”

“哪里能去呢?哪里又不能去呢?我啊,花了大半辈子时间守着一个秘密,每天都恨不能摆脱它,不料现在居然有蠢人上赶着来讨要,我还能怎么办呢?自然是找个地方将它埋了,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霓裳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随即笑容一收,她转向周翡,问道,“郑罗生真是你杀的?”

周翡实话实说道:“不是,我只是帮着拖延了一段时间,是北……是纪前辈用搜魂针强续经脉,最后手刃郑罗生的。”

霓裳夫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似乎说得太多,也太疲惫了,便摆摆手,示意周翡自行离去。

周翡心里其实有很多疑问,但霓裳夫人已经言明了是“秘密”,贸然追问未免显得不识趣——何况她自己也没有实话实说。

她心里转着各种念头,同时满脑子都是霓裳夫人描述的那个十里艳阳天的江湖,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屋里,一推门就看见李妍坐在她床边,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打五颜六色的丝带,正在那儿给那方赤色的五蝠印打络子。

周翡翻了个白眼:“你怎么还在?”

李妍见她推门进来,“呸”一下吐出嘴里的丝带:“有件挺重要的事,我忘了跟你说了。”

周翡不知道李妍是怎么厚颜无耻地将“重要”两字跟自己扯上关系的。她回手将房门一关,将双臂抱在胸前,摆出一张“有本早奏,无本退朝”的脸,无声地催促李妍有屁快放。

李妍飞快地说道:“你跟那个大黑炭比武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男的跟班主姐姐说了几句话。”

“那个男的”只能是谢允,因为霓裳夫人的小院里,他是万里红花一点绿。周翡没顾上纠正“班主姐姐”这个耸人听闻的称呼,缓缓把手放了下来。李妍人送绰号——主要是她那倒霉大哥给起的——李大状,因为她从小就是个告状的高手,不单嘴快,耳朵也灵。如果说别人耳聪目明都是因为功力深厚,李妍这方面则仿佛完全是天赋异禀。她对人说话的声音尤其敏感,别人数丈之外的耳语,她都能摸到个只言片语,在“偷听”这一行当里,同辈无人能出其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