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寡妇和碎陶罐(第4/4页)
中国人从来不是形而上学家,他们从不相信超验神迹。对他们来说,自然就是一切,他们从自然中汲取全部知识和信仰。即便是他们的文字(由意象构成)也是基于自然,而非我们的字母系统遵从的抽象准则。在任何一种欧洲语言中,如果我们约定从现在起,“fish”(鱼)表示马,“horse”(马)表示鱼,那么语言仍然是成立的。但是在汉语里这样的置换难以想象,因为鱼的汉字就是参照鱼的形状发明的,马的汉字也是按着实际的马来写的。
西方人认为上帝是自然的缔造者,很久以来都将自然界和神的世界区分开来。但对于中国人来说,二者不可区分。神和自然是一个概念。占卜因而成为一种宗教,占卜师同时是神学家和祭司。中国人(和大多数亚洲人一样)从来不曾为宗教与迷信的区别而困扰,就如同他们从未提出科学与非科学这个典型的西方式议题。比如,世代以来中国人从事星相占卜,却从来不曾疑惑其依据是否“科学”。在他们眼中,占卜灵验就够了。
我起初收集这样的故事是为了写一篇有关迷信在亚洲的重要性的文章,但也为了打消自己的疑虑,并且说服自己出于一个毫无理性的原因更改自己的生活轨迹也并非无理可循。但这难道不是我周围人生活的真实写照吗?尤其在泰国,屡见不鲜。
在泰国,重要的政治宣言往往选在吉利的日子发表,在经济局势或国土安全的问题上,政治家常援引占星师的话来安抚舆论。几个月前,总理才把左眼下方的一颗黑痣点掉,就因为他的占星师说这颗痣会带来霉运。
1991年2月,差猜在一起军事政变中下台,但在伦敦流亡了若干个月后,他安然返回曼谷居住。即便在那场政变中,神秘力量也起了重要作用。夺权的将军们不久前才去缅甸进行了一次秘密旅行。他们在仰光市的一座寺庙献祭,1988年缅甸那次成功的政变前,也在这座寺庙献过祭。之后,为了避免泄露“元气”(不触碰泥土,一直走在红毯上),将军们搭车、乘直升机、乘飞机,最终成功抵达曼谷总指挥所。在那里,他们满载“元气”,发动政变,最终成功。许多人认为这是拜缅甸的元气所赐。
政变一年后,已成为总理的苏钦达将军下令朝一群游行示威者射击,死亡达数百人,直到国王出面调停才平息此次危机。苏钦达将军等到特赦令才辞职,他和其他大屠杀责任人因而不受任何法律制裁。苏钦达表示几百人的死亡不能归咎于他:那是游行者的因果报应。大多数泰国人接受了这个说辞,但死亡惨重却无人受刑的事实让一小部分民主党人难以平息愤懑。为了伸张正义,他们选择了黑魔法。
一个周日的早晨,王宫正前方的皇家田广场上,举行了一个诡异的仪式。苏钦达将军以及另两个军事集团将军的名字和肖像被放在一口旧棺材里,部分遇难者的遗孀正在乞讨用的破碗里烧胡椒和盐。棺材、寡妇和破碎的陶器是厄运和灾难的象征,所以这个仪式是为了召唤邪恶之眼附身三位将军,彻底杀死他们。
将军们如热锅上的蚂蚁,惊恐万分。苏钦达去找一位高僧改名换姓,这样邪恶之眼就无法附身于一个已经不在的人;另一位将军也在一个法师的建议下换了镜框,剃了络腮胡,又吃了一片金叶子来让自己信服大众;最后一位将军接受了手术,除去了会给自己带来厄运的几道皱纹,并且为了保险起见带着他的情妇到巴黎开起了餐馆。
绝不会有历史书(尤其是外国人写的)写下这个版本的曼谷大屠杀和军事政变。但这是大多数泰国人经历的历史。
我与巴黎远东学院几位学者的会见大大鼓励了我坚持这一亚洲迷信研究计划。这是学院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泰国召集全部学者召开的学术会议。我去听了他们的学术展示会,意外地发现其中几位学者也在做我一直以来就感兴趣的课题。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告诉我,我做了正确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