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兰的蔗香

那天原本很热,越向山行,温度越降,夏天还没过却已有入秋凉意。花莲到台东的路程可长了,我徒步几个钟头,仍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寻觅之中。那个年华真能吃苦,有兴趣,任何事都找得到享受它的法子。

公路旁有条小径直通山脚,心想,路的尽头总该有人家吧,不然开路干吗!每次在不以为有路的地方发现路,总会想起鲁迅先生在《故乡》一文的最后一句:“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想着,就不由自主地跨出步伐。小径两旁本是菠萝田,再往里头走,是更大的一片蔗田。白皮甘蔗市面不卖,专供糖厂收购制糖。土地是台糖公司的产业,汉人租地植作,少数民族通常担任佣工,论日计酬。

这一带的阿美人早就不狩猎,也不出海了,农事将他们钉在土地上,让他们不再漂泊,也不再冒险。族人传统的载运方法是用额头顶着背篓,像这样一牛车一牛车地运送甘蔗,让我误以为他们是汉人,直到他们开口讲话。

大人的话我不明白,孩子们自告奋勇当翻译,吱吱喳喳抢话,越翻我越不懂。采访不成,干脆放松一下,躺在蔗叶堆上打盹。土味渗着蔗香有如催眠剂,随即让我沉沉入睡,一天疲累尽退,再张眼时还以为是在熟悉的被窝里呢。

孩子们递给我一截甘蔗,他们个个不知已啃过几根了。这是我咬过的第一口白甘蔗,浓郁的甜味让我回甘久久。直至村民一一收工回家,我又将要孤独一人时,才恍然明白,这些任劳任怨的临时工为何会如此开怀。因为他们知足常乐、所求不多,干活时把孩子一起带到农场,既能赚工资又能把儿女从襁褓照顾到学龄。蔗田既是村人养家糊口之源,也是孩子的游乐场,他们在此嬉戏、学习,明白大人的辛劳,珍惜自己的拥有。

q我追上去问:“这是哪里呀?”孩子们坐在一晃一晃宛如特大号摇篮的牛车上,齐声高呼:“都兰!”我再问:“家在哪里?”他们的声音更甜了:“也是都兰!”

台东县东河乡,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