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的雕像

童年经历如影随形地伴随着我成长,且往往突如其来地横现眼前,甩也甩不掉。那天走在恒春镇郊的龙泉里,沿途都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闭着眼也能分辨,那是被烈日烤得暖乎乎的地瓜叶、被地瓜汁液掺和的泥土。恍惚之间,我又成了九岁的小孩,打着赤脚走在老家通往菜园的小路上,心不甘情不愿地想象着此时此刻同伴们正在看漫画书、打弹子或是海边戏耍的情景。若是在下个转弯就看见当年那永远不变的街景和面孔,我也不会吃惊。

路边的矮树丛后果然有片地瓜田,一位农妇独自重复着同样的动作:铲土、拔地瓜、抖泥土、割叶藤。每个步骤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我心里有数,好照片正等着我去把它定影。

摄影有时不光是记录,还是期待与等候,期待气氛出现,等候事件发生。人物入镜后,要沉住气,凝神守候最佳动作与表情出现。完美状况存在于不完美的隙缝之中,只对心有祈求的人发出召唤。

类似的场景、一模一样的农事,现在的我却已是远离家乡的摄影工作者。埋怨与抗拒已被理解与敬佩取代,在平凡人身上捕捉不凡的气质,也成为我百拍不腻的题材。

这位体形结实、样貌朴素的农妇是否能拍成令人景仰的雕像呢?我用仰角拍,尽可能地降低身体高度,直到不得不趴在地上,才框取到了理想的画面。一位天地之间的劳动母亲在我的相机里曝了光。而沾了一身泥土与叶汁的我,也踏踏实实地贴近了土地。

屏东县恒春镇,1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