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利稻忏悔
被重重峰岭环绕的这一大片山谷台地,竟只见一位农夫。这天的工作是在玉米田下种,不需多余人手,只身单影在辽阔的天地之间,显得既孤独又绝对。
那是我第二回造访利稻。由于制作电视节目忙碌,我荒废了往常天天拍照的功课。昔日一天要用掉数卷底片,此时却是一卷搁在相机里好几个月,甚至发霉、变质。
虽是背影,我仍能认出他来。待一回首,他也认出我来,只点了个头示意,又转身低垂着头。是沉思呢,还是默祷?
时隔六年,他的外表没怎么变,心境却显然苍老不少。我不也同他一样?电视工作的抢时间、好友难共事的摩擦搞得我心力交瘁。以往,只要举起相机就是处处有情,如今却是看什么都会盘算:这幕景象可以用在节目的哪一段。我发觉,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变得越来越冷眼、越来越功利,也越来越难快乐了。
由于他不愿上照,我也就没将镜头正对着他。事实上,他正是那位头顶背篓,负载着一对儿女,让妻子和大女儿走在前头,脸被挡住的父亲。那张照片是我的得意之作,把回家的路上作为全家福的场景,是多么有力的表达啊!一家人的笑靥依旧历历在目,那时的他和我都处于心境最好的状态,他满足于自己的拥有,我用心体会着旁人的幸福。
他不动许久,我无言更甚,心情凝重到不知该不该举起相机,因为他就像镜子般地映出了我的盲目与过失。我心虚极了,在缓缓举起相机的同时,深深地忏悔。在那个当下,按快门不是喜悦,而是羞愧。
台东县海端乡,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