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13页)
杜普先生设想他的爵爷去了墓地很安全,用不着去找,可能是因为胆小,也可能只是想留下来喝热麦芽酒,但无论如何,他大体上也许说对了。奥兰多手持蜡烛缓慢地走过长廊和宴会厅,细细地观看墙上的一幅幅画像,仿佛在寻找某个已然消逝了的人的踪迹;随后,他来到教堂里他家专用的包厢,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看幡旗飘动,月光摇曳,身旁只有蝙蝠和骷髅天蛾为伴。眼下,奥兰多正在沉思死亡与腐朽,并从中获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之感。即使这样,他还觉得不够,一定要下到安放着十代先祖的棺材的地下墓室。这里很少人来,所以老鼠肆虐横行。在他往前走的时候,还好有一根大腿骨钩住了他的外衣,否则真有可能踩碎刚好滚到他脚下的某个老麦利斯爵士的头盖骨。这个阴森恐怖的墓地建在大宅地下很深的地方,仿佛奥兰多与征服者威廉[12]一起从法国来的第一个先祖,是希望借此说明:一切浮华都建于腐朽之上。无论我们曾经如何载歌载舞、欢乐逍遥,依附于骨骼之上的血肉都终将归于尘土;猩红色的天鹅绒变成了尘土;戒指(在这里,奥兰多只要弯腰用灯笼一照,就可以捡起一只宝石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里不见了的金戒指)上的红宝石不见了,昔日炯炯有神的眼睛现在也变得暗淡无光了。“这些王公贵族的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奥兰多说,有点夸大了他们的地位,但也可以谅解,“除了一根手指。”他拿起一只骷髅手,来回扭动上面的关节。“这是谁的手?”他接着问,“左手还是右手?”男人的还是女人的手?老人的还是年轻人的?曾经驾驭过战马还是曾经拿过针线?它采过玫瑰,或拿过兵器吗?它——这时,他想不出来了,可能是想象力枯竭了,但更可能是,一只手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使他无法穷尽,于是他习惯性地退缩了。他把那只骷髅手和其他骷髅骨放在一起,想起一个叫托马斯·布朗的作家,他是诺维奇的一位医生,他探讨这些主题的著作曾使奥兰多非常着迷。
于是,他举起蜡烛,借着光把那些骨骸摆放整齐,因为他虽然生性浪漫而爱幻想,但做事却异常井井有条,地上掉了个线团都会让他受不了,更不要说是祖先的骸骨了。他又恢复了那种古怪悒郁的情绪状态。他慢慢地走回画廊,在画像中寻找着什么;这种状态直到他看到一幅不知名画家画的荷兰雪景图并痛切地哭泣起来才告一段落。这时,对他而言,生命似乎不再值得继续。他忘掉了祖先们的骸骨,忘记了生命建立在死亡之上的思考。他站在那儿,不停地啜泣,全身颤抖。一切皆因对一个女人的渴望,这个女人穿着俄式裤子,眼梢斜飞,樱唇微翘,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她已经走了。她已经离开了他。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因此,他啜泣着,摸索着路走回他的房子。格里姆斯迪奇太太看到窗户里的灯光,于是从唇边移开酒杯说:赞美上帝,主人平安地回到了自己房间。她在这段时间里一直担心他会被人暗中谋害。
奥兰多拉了一把椅子到书桌前,然后坐下并打开托马斯·布朗爵士的著作,开始研读其中最长、最不可思议的一段奇谈怪论。
虽然这些事情不值得笔者大肆渲染,但它们可以帮助读者从零星的暗示中,拼贴出一个人物的家世和现状来,使之栩栩如生。读者能够从笔者的窃窃私语中听到鲜活的声音,往往笔者还一语未发,他们就已能猜想出他的模样,而且,无需任何引导,就能确切地知道他的想法。笔者的目的受众正是这样的读者。对这样的一个读者来说,奥兰多的性格明显由多种奇特的气质混合而成。他忧郁、慵懒、冲动,喜欢独处,更不用说我们第一章开篇就提到过的那些细微的怪异性情。当时,他冲向那个黑人的骷髅头,挥剑把它砍了下来,然后却又颇有骑士风范地把它捡起来重新挂在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并且接着就拿了本书临窗而读。奥兰多从小就热爱阅读。在他小时候,男仆时不时会发现他半夜还在读书,而且,如果他们拿走了蜡烛,他就养萤火虫来照明,而如果他们拿走了萤火虫,他就会用火绒来代替,差点把房子都烧掉。简而言之,他是一位染上了文学病的贵族。其他的说起来很复杂,还是留给小说家去说明白吧。在他那个时代,和他同一个阶层的很多人都没有染上这种病,因此,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奔跑、骑马和求爱。但有些人从小就感染了一种据说是从希腊和意大利飘来的细菌,这种细菌滋生于日光兰的花粉,有致命性。感染了这种细菌的人,抬起手来打出去时手臂会颤抖,寻找猎物时视线会模糊,表达爱意时说话会结巴。而这种病的致命之处在于,它会使人产生幻觉并将之当作真实。因此,尽管奥兰多拥有命运赐予的一切,衣食住行等一切用度应有尽有,但是一旦他翻开一本书,就会把自己所拥有的全部财富忘得一干二净:占地九英亩[13]的石砌大宅消失了,一百五十个仆人不见了,八十匹坐骑没有了……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清点完毕的地毯、沙发、服饰、瓷器、盘子、调味瓶、火锅和其他多是用金箔做成的不动产,一切的一切,都如海雾般蒸发得无影无踪。就这样,奥兰多坐在那里读书,孑然一身,别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