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16页)

他们再次进入黑暗,于是,除了诗人的膝盖,她又什么都看不到了。这时,她的愤怒才有所缓和。

“但我才是坏蛋,”一进入黑暗之中,她就开始反思,“你若卑劣,我岂不更卑劣?是你滋养保护我,是你吓跑了野兽,震慑住了野蛮人,给我丝绸衣裳、羊毛地毯。我要敬神的话,难道不是你奉献出自己的形象,让它在空中显现?难道不是处处可见你的关怀?对此,我不应该表示谦恭、感激和顺从吗?就让侍奉你、崇敬你、服从你,成为我最大的快乐吧。”

这时,他们来到了现在的皮卡迪利广场拐角的那根大灯柱下。她的双眼闪闪发光,除了几个下等女人,她还看到两个可怜的小矮人站在一块荒岛上。他们都赤身裸体,孤苦伶仃,毫无防备。他们自顾不暇,更没有能力去帮助对方。奥兰多径直看着蒲伯先生的脸庞,自忖道,“你以为你能保护我,我以为我会崇拜你,这些都是妄想。真理之光直照在我们身上,着实让我俩难堪得厉害。”

当然,一路上,他们相谈甚欢。他们谈论女王的脾性和首相的痛风,合乎出身高贵和有教养者的所为。马车光明到黑暗,驶向南沿草市街和斯特兰德大街,然后又北折到弗利特街,最后终于到了奥兰多在达布莱克法亚的家。有那么一段时间,路灯之间的本该昏暗的地方,不那么昏暗,而本该明亮的街灯,又不那么明亮——这就意味着太阳正在升起。在夏日平静而微晃的晨光中,可以朦朦胧胧地看清四周的事物。他们走下车。蒲伯先生扶奥兰多下车,奥兰多礼貌地请蒲伯先生先进公馆,一丝不苟地履行美惠三女神所要求的礼仪。

然而,我们不可根据前文就妄下定论说天才(但是现在这种疾病在英伦三岛已经灭绝,据说,已故的丁尼生爵士是最后一位患有此疾病的人)是始终燃烧着的,否则,我们就会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且可能在那个过程中引火自焚,烧成灰烬。其实,天才更像是工作中的灯塔,每次只发射出一束光线,然后间断片刻后才又发出一束光线,只是天才更加反复无常,他可能连闪六七下(像蒲伯先生当晚那样),然后就一年甚至永远都不再发光。因此想在这样的光线的指引下航行是不可能的,而当黑暗诅咒降落到那些被称为天才的人身上时,据说,他们就会变得与常人无异。

奥兰多起初对此有些失望,但后来却又对此欣然接受,因为从现在开始,她的生活就常有天才作伴了。他们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异于常人。她发现,艾迪生、蒲伯、斯威夫特都很喜欢喝茶。他们喜欢凉棚。他们收集彩色玻璃碎片。他们崇拜洞穴。他们并不反感等级。他们喜欢被赞美。他们穿西服,一天紫红色,一天灰色。斯威夫特先生有一根精美的马六甲手杖。艾迪生先生的手帕上喷了香水。蒲伯先生受头疼困扰。流言蜚语不全是空穴来风。他们也不免会心生嫉妒。(我们草草记下了奥兰多的一些杂乱无章的想法。)最初,她对自己留意这些琐碎小事感到懊恼,于是专门拿了一个本子,打算记下他们所说的值得记下的一些箴言,但那个本子上始终空空如也。尽管如此,她的精神状态却恢复了,她开始撕掉那些盛大聚会的邀请函,腾出晚上的时间来,盼望着蒲伯先生、艾迪生先生、斯威夫特先生的来访……等等,等等。读者读到这里,若参看《劫发记》、《看客》、《格列佛游记》,就会理解那些隐晦词句的确切含义。的确,如果读者接受这个建议,传记作家和批评家就可以省很多事。因为当我们读到:

宁芙究竟是违反了狄安娜的律令,

还是碰裂了薄脆的青花瓷瓶,

玷污的是她的名誉,还是织锦新衣,

是忘记了祷告词,还是错过了一场化妆舞会,

在舞会上,丢失的是她的心,还是项链。

我们仿佛亲耳听到蒲伯先生的声音,他的舌头像蜥蜴的舌头一样滋滋作响;他仿佛就站在我们的眼前,双眼闪闪发光,手臂颤抖;我们懂得了他的爱,他的谎言,他的痛苦。简言之,作家灵魂的一切秘密,人生的全部遭遇,思想的每个特点,都在他的作品里写得大大的,然而,我们却还要求评论家和传记作家来为我们解释这、解释那。时间多得百无聊赖,是人类畸形发展的唯一解释。

因此,读了一两页《劫发记》后,我们就会明白那天下午,为什么奥兰多那么高兴,又那么恐惧,那么满面春光,又那么目光炯炯。

这时,纳丽太太敲了敲门,通报说艾迪生先生求见。蒲伯先生听了,面露苦笑,他站起身来,鞠躬告辞,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艾迪生先生走了进来。趁他就坐之时,我们不妨读一下《看客》里的一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