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0/16页)

她何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从陶醉转为厌恶呢?我们试图如此解释:我们称之为“社交圈”的这个神秘调合物,本身并没有好坏可言,但它含有一种酒精,挥发快却能量巨大。当你像奥兰多那样认为它令人愉悦时,它就让你迷醉;而当你像奥兰多那样认为它令人厌恶时,它就让你头疼。我们冒昧地怀疑说话的官能与之是否有关系。沉默一小时往往最让人回味;而妙语连珠反而会乏味得难以形容。不过我们还是继续讲故事,把这些问题留给诗人去评说吧。

甩掉第一只袜子后,奥兰多又甩掉了第二只,之后心情悒郁地上床睡觉,发誓永远弃绝这个社交圈。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她下结论下得过急了。因为第二天早上醒来,她发现桌上的其中一封邀请函来自一位非常尊贵的夫人:R伯爵夫人。昨晚才下定决心不再重返那个名流社会的奥兰多,当天就急匆匆派人送信去R公馆,回复说她能受邀出席宴会实在荣幸之至。我们只能把这解释为,她至今还沉浸在三个甜蜜的名字中。这三个名字,就是在“痴情女郎”号沿泰晤士河航行时,船长尼古拉斯·本笃·巴托罗斯一边指着可可树咖啡馆,一边念出的:艾迪生、德莱顿、蒲伯。从那以后,这三个名字就像咒语一样在她的脑海中鸣响。谁会相信这样的荒唐事?但事实如此。她并没有从与尼克·格林的交往中汲取任何教训。这些名字,对她而言仍有着强大的诱惑力。或许,人必须有某种信仰,但我们已经提过,奥兰多不信一般意义上的神,因此她容易轻信伟人——但还是有所区别,她对元帅、军人和政治家不以为意,但只要一想到大文豪,她就会产生无比崇高的敬意,甚至几近相信他们肉眼所看不见的。她的直觉不无道理。或许,人们只相信他们看不见的东西。她从甲板上瞥见的那些伟人身影,就具有某种幻想的性质。如果说茶杯就是瓷器,报纸就是纸,她会有所怀疑。有一天,O勋爵说他曾与德莱顿共进晚餐,但她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而R夫人的客厅向来被誉为天才候客厅。男男女女聚集在那里,向壁龛中的天才顶礼膜拜。甚至,有时上帝本尊也会降临片刻。只有聪明人才能出入那个地方,(而且据说)那里的人说的话无不妙趣横生。

因此,奥兰多走进那个客厅时的心情可谓诚惶诚恐。她发现一些人已围成半圆坐在火炉旁。R夫人已上了年纪,肤色微黑,头包一袭黑色蕾丝边纱巾。她坐在中央的大扶手椅上,如此一来,纵然她有些耳背,也仍能控制两侧的谈话。坐在她两边的都是些声名显赫之人。据说,男人都曾做过首相;还有人私下说,女人也都是某位国王的情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些才华横溢、大名鼎鼎的人。奥兰多心怀敬畏,找了个位子默默坐下来……三小时后,她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离开了R夫人家。

对此,读者可能会恼怒地问: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三个小时里,这些人肯定说了些世上最睿智、最深刻、最有趣的的话。似乎确实如此。但事实又好像是,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这个是世上所有最璀璨夺目的社交圈共有的奇怪特点。老杜狄范夫人[48]与她的朋友从无间断地谈了五十年,但其中有什么流传了下来呢?也许留下了三句妙语。所以我们可以假设,或者什么都没说,或者没说什么机智的话,或者那三句妙语维持了一万八千两百五十天,分摊到他们每个人身上,也无多少机智可言了。

真相似乎是——如果我们在这个关头敢用“真相”这个词——所有人都着了魔。女主人是现代的西比尔[49],是位向客人下咒语的巫婆。在这幢房子里,他们自以为快活;在那幢房子里,他们自以为机智;在另一幢屋子里,他们又自以为深刻。这全是幻觉(这样说并无不妥,因为幻觉是世上最珍贵、最不可或缺的,能制造幻觉的人可跻身世上最伟大的施惠者之列)。但是众所周知,一旦与现实冲突,幻觉就会破碎,因此在幻觉盛行的地方,容不得真正的快活、真正的机智和真正的深刻。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在五十年里,杜狄范夫人只说了三句妙语。因为,如果说得太多,她的圈子就会被毁灭。俏皮话一出,就会腰斩正在进行的谈话,如紫罗兰和雏菊盛放之地被炮弹夷平。她一说出那句闻名的“圣丹尼之妙语”,当时四周的草地就都被烧焦。随之而来的是幻灭和绝望。人们缄口不语。“看在上天的份上,夫人,饶了我们,以后别再说这种话!”她的朋友异口同声地哭求。她只好顺从。几乎十七年来,她再没说过一句让人铭记的话语,结果一切进展得不错。幻觉就像一张美丽的床罩稳稳妥妥地盖在她的圈子之上,就像在R夫人的圈子上一样。宾客自以为很快活、很机智、很深沉、而且正因他们自以为如此,旁人就更强烈附和,于是大家都说,R夫人府邸里的聚会乃世间极乐之地;人人都羡慕那些能置身其间的人;那些人则因他人的艳羡而自命不凡;于是,一切不断地循环往复——除了我们现在要讲述的这件事。